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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问题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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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迷乱的长吻

  卢连璧开的那辆三星旅行车车内很宽敞。车的后排座椅经过调整之后,就变
成了一张床,可以躺下来休息。长时间的坐车,乔果虽然很累,但是她没好意思
躺下来。到水目山去的公路路况不好,颠颠簸簸,车速不快,直到下午太阳偏斜
了,才在地平线上看到了水目山的影子。

  跟着卢连璧到水目山来,是乔果自己做出的决定。因为比照原品做出一个赝
品,并非难事,难的是“做旧”。而这种“做旧”,最适宜的玉料就是水目玉了。

  要想让新玉笋显得象一件出土的东西,首先必须做“土锈”。通常的做法,
需要将玉器埋到土里,让黄土咬它。咬的时间越久,玉面上的土锈斑就越多——
可是,乔果等不得。

  作伪的旧玉笋上面还必须有“血沁斑”,通常的做法是用血竭、紫草、透骨
草煮水,将玉笋放进去,象炖鸡一样,放在火边慢慢地煨。煨至七日,取出用川
白蜡外涂,然后再用手细细把玩,直至川白蜡磨消即成——这样的作法,乔果也
等不得。

  作伪的旧玉笋上还少不了黑斑。做黑斑的时候需要将旧棉花用水泡湿,然后
把玉笋包裹在里面,放到柴草的余烬里慢慢地怄。等到这一团湿棉花怄完了,再
换上另一团。如此这般怄上三天,然后取出来洗去浮灰,玉上的黑斑就算是做成
了——这样的事,乔果也等不得。

  乔果要的是在一两天之内拿到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旧玉笋。卢连璧说,如果
是这样的话,只有用水目玉来制做才行。水目玉性子柔顺,随和易驯,做旧的那
些工序在短时间之内即可告成。乔果想问清楚,这样快速的做旧,用的究竟是什
么办法。卢连璧却讳莫如深,笑而不答。

  乔果自然放心不下,便提出要跟随卢连璧一起去水目山。如此一来,乔果就
坐上了卢连璧的三星车。

  汽车驶近水目山的时候,乔果被眼前出现的景象迷住了。此时的夕阳正半挑
半掩在山尖上,被挑起的那半边夕阳是橙红色的,而掩住半边夕阳的山尖却朦朦
胧胧地泛着白,仿佛那整个山尖就是一朵似亮非亮的云,似透非透的玉。

  乔果惊奇地叫着,“你瞧你瞧,那山尖,它是透明的吗?”

  “透。”卢连璧说。

  “要是透明,应该看到山尖背后的那半边太阳呀。”

  “不透。”卢连璧又说。

  “瞧你,到底透还是不透嘛。”

  “透,不透。透又不透,不透却透。”卢连璧象是开玩笑,又分明挺认真。

  乔果沉默了。她在心里琢磨着,透又不透,不透却透——或许这就是水目山,
这就是水目玉吧。

  仿佛要证实她的想法,汽车一进山,车内便刹时黯淡下来。那感觉,好象是
被掩在了幽暗的灰烬里,而远处的山脊却分明红亮着,仿佛有炽燃的火在蜿蜒地
游走。一种无名的怯惧忽然从乔果的心底生出,她下意识地在车内缩紧了身体。

  手提电话很及时地响起来,让乔果感到她不是孤零零的。乔果把手提电话放
在耳边,丈夫那熟悉的声音立刻出现了。乔果不禁微微一笑,她熟悉的那个世界
并不遥远。不是吗?仅仅抬手一提,它就从眼前的这片陌生里浮升而出了。

  “你到了吗?”丈夫关切地问。

  “快了,已经进山了。”

  “唔,太好了。来,宁宁,跟妈妈说句话。”

  “妈妈,我今天算术得了一百,写字九十分。”儿子说。

  “好,下一次得双百。”

  “妈妈,你别跑远了,别让老猫咬着你。”

                ……

  乔果刚刚挂断电话,在前面驾车的卢连璧就笑着打趣说:“别跑远了,别让
老猫咬着——,什么意思嘛。”

  “老猫?哦,那是孩子小时候,我吓唬他的话。怕他跑远了,跑丢了。”

  乔果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想:哟,这人真是猫耳朵哎,隔那么老远,什么
都听到了。

  三星车摇摇晃晃地驶近卢庙村。这是个依山而筑的大村子,远远地看到村里
的那座庙了,黄色的瓦顶上散布着黑斑,四面的墙上有许多土锈,还有血沁!—
—夕阳将晚霞映在窗子上,那些窗子就显出朦胧的通透。在那通透中,有殷殷的
红色若挂若滴,若游若浮,望上去宛如凝血。

  恍惚间,乔果觉得那整座庙就是一件出土的古玉,它在地下闷得久了,此刻
正站在山包上透风。

  三星车从庙前拐过去,沿着崎岖的沙石小路驶向一片森郁的毛竹园。汽车一
开过去,那些毛竹就在两旁分列开来,探头探脑,伸手伸脚,好奇地向车内张望。
毛竹们被不久前的春雨润过,一个个水灵灵的犹如刚刚出浴。乔果深深地嗅闻着,
她嗅到毛竹们的体息,嗅到毛竹们的鼻息了。它们既含着爽洁的清新,又带着粘
滞的败腐,这些混杂的气息很快就注满了乔果的身体,使她膨胀起来,让她感到
她自己也成了一株植物。

  竹园的深处就是卢家的那座老屋,黑黢黢的,犹如一大块风干的腊肉,向人
展示着一种执拗的坚韧。在这里看守老屋的,是卢连璧的老姑。那是个终身未嫁
的女人,干瘪得犹如晾在檐下的一束豇豆角。卢连璧和老姑在堂屋里喝着茶水拉
闲话,乔果坐不住,便独自出来,踱入了毛竹园。

  在冥暗的暮色中,那些高大的毛竹们就象一群笨拙的动物,摩肩接踵地向乔
果身边围挤。竹叶飒飒作响,用它们那不可破解的语言,向乔果诉说着神秘。

  走着走着,乔果陡然停步。她踩住了一个活物!它顶着乔果的脚板,不停地
摇摇颤颤。那感觉从脚底升起,一直传至乔果的心区,让乔果的心抖动不已。乔
果低下头,于是她看到了那活物紫褐色的脑袋,它正活力盎然地向上耸顶,使松
软的泥土绽开了花。

  那是个毛竹笋。

  乔果腿一软,身不由已地坐在了地上。她觉得下体忽然被顶住了,顶得有些
生疼。回过头,她看到了一个更大更粗的毛竹笋。那竹笋勃然地向上挺翘,升腾
着一种蓬蓬勃勃勃的生命。笋头四周的叶片是黑褐色的,似乎有许多茂密的绒毛
——哦,这就是毛竹硕大的阳具吧!

  乔果心里涌起一阵悸动,她急促地喘息着,几乎透不过气。片刻之后,乔果
象受了惊吓似的掉头跑回了老屋。

  老姑正在灶间烧饭,卢连璧在内屋忙着准备玉料。乔果挑开门帘,一头撞进
来,卢连璧望望她,诧异地说:“你怎么了,脸那么红?——”

  “怕——”,乔果脱口说出这个字来。

  “怕什么?”

  “不,不是”,乔果摸着发烫的脸,“我刚才爬了爬屋后的山包包。”

  “天黑了,一个人别乱跑。想上山,等会儿吃完饭我带你出去走走。”

  “嗯,”乔果点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可就是,怕——乔果把目光
投在了卢连璧的手上。那是一个已经看得出形状的玉笋,尺寸大小与乔果丢失的
那个相仿。借着油灯的光亮,卢连璧用那把昆吾刀划划点点地在玉笋上雕琢着。

  一晃一闪的,那玉活着,那玉在动!

  吱吱吱吱,那玉有知觉,那玉在叫呢!

  那个故事又活了,那个太监的故事,那个吏部右侍郎。没了男根,没了男人
与生俱来的极乐,那是大穷和大贫……乔果思绪纷乱地想着,直想得浑身发热,
直想得手心里汗津津的。

  后来,卢连璧他们一起在堂屋里用饭。

  卢连璧、老姑和乔果坐在白木桌前,脚下是鸡、是鸭、是猪、是狗,它们在
脚上在腿上拱着、啄着、衔着、舔着。倏然间,一个黑影窜上了桌,它搅起一阵
风,惊得油灯怦怦乱跳。

  那是一只大得出奇的猫。

  猫的皮毛是那种如金如铜的灿黄,间或夹杂着如铁如铅般凝重的黑色。它仿
佛是直奔乔果而来,一窜上桌,就踞伏在乔果的面前,用一双灼灼的亮眼,目不
转睛地盯着乔果。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是那种夙常盯着乔果看的男人们的
目光。那目光中有火!

  这猫让乔果觉得似曾相识。

  乔果在恍惚中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儿子不久前在电话中讲的那句话悠悠远
远地冒出来,俨如一句意味深长的谶语:“别跑远了,别让老猫咬着——”

  “猫,下去。”卢连璧伸手一拂,将猫拂下桌去。

  乔果注意到卢连璧方才叫的不是“猫咪”,而是一个“猫”字。那个字从唇
齿间雄健地叫出来,犹如叫着豹,叫着虎。

  乔果想起来了,她在“奇玉轩”见过这只猫。

  “这是你店里的那只猫?”

  “不,它们是一窝兄弟。”

  乔果明白了。卢连璧曾经说过,“奇玉轩”的那只猫,是从老家带去的。乔
果再想看时,那猫却象方才倏然而来一样,此刻已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木桌上摆满了碗盘,老姑显然是想尽量把饭菜做得丰盛,做得令人满意。
摆在乔果面前的那盘菜尤其可口,乔果随口夸赞道,“真好吃,这是什么东西?


  “腊肉炒笋丝。”

  笋——,乔果不禁悄然一笑。她仿佛看到了那个顶着她脚板的活物,那个向
上翘着向上耸着的毛竹的阳具。这样想着,口里的笋丝就有了特别的味道,很肉,
很韧,有一种异样的弹性。笑过了,又觉得自己很“坏”,竭力不去想。可是不
成,眼前那挺翘着的毛竹笋总是挥之不去。

  乔果发现,她来到水目山之后,心神似乎有些异常。这山、这老屋、这猫、
这毛竹笋……,仿佛都带有几分巫气。

  乔果用完饭,正要起身离开,衣袋里的手提电话响了,是刘仁杰打来的。

  “喂,你在哪里?”

  “在——,饭店。正和人谈生意。”

  “哦,我只和你聊几句行吧?不知道怎么搞的,如果不跟你聊聊,我会憋得
很难受。”刘仁杰急切地说着,听上去有点儿可怜兮兮。

  “好的,你说。”

  乔果向卢连璧那边扫了一眼,那人正低着头,吃得很专心。虽然如此,乔果
还是把手机向耳轮上压了压。

  刘仁杰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小乔,你不是说,你还要把那个礼品送给我吗?
你什么时候能来呀?”

  “最近吧,很快。去之前我会和你联系。”

  “小乔,你不知道,你的声音多好听。小乔,不知道,你的脖子多白多细。
它象水仙,又白又嫩又细又长的水仙花,你知道吗?”

  “嗯。”

  “我真想掐住它,就那么轻轻地掐,使劲儿地掐……”

  那是上齿和下齿在亲昵,乔果能够想象出对方绷拉着双唇,舌头在后面暗暗
使劲儿的样子。

  奇怪,刘仁杰的声音就象是一只手。那些话一说出来,乔果的颈脖处就觉得
发紧,仿佛真的被掐住了。那是一种情意绵绵的掐捏。乔果沉默着,不知道说什
么好。

  “小乔?——”

  “嗯。”

  “其实,我已经知道你送的是什么礼品了,是你们安总告诉我的。是玉笋,
对不对。‘箨落千竿削玉开,君看母笋是龙材。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
泥。’你想想郁郁葱葱的竹园吧,那笋子从毛茸茸的叶子里钻出来了,大呀,那
个大呀!春意盎然,春意盎然。一晚上抽千尺,哈哈,抽千尺,抽千尺!再也不
窝窝囊囊地缩在泥巴里头啦……”

  刘仁杰的声音以一种盎然的魅力,诱惑着乔果的想象,使它犹如雾一般弥漫
着展开:幽深隐秘的竹园,葱郁的春情,在勃动的暗夜里,它不可遏止地抽起来
了——那是男根!

  挂断电话,刘仁杰的声音仿佛仍在亢奋地挺翘着。乔果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害怕。对,是害怕。此刻,乔果终于明白,她原来是怕自
己呀。

  “这是谁,谁给你打电话?”卢连璧问。

  “朋友,谈业务。”

  “是要礼品吗?”卢连璧脸上挂着讳莫如深的笑意。

  乔果沉默了。她想到卢连璧是猫耳朵,或许他什么都听到了。

  忽然间,猫的叫声从老屋的外面传来。那是许许多多的猫们发出的声音,它
们是一群孩子,玩闹着玩闹着,就会哭。那哭声哀哀的,让人听了不由得心里发
紧。

  “走,我们出去看看。”卢连璧推开门往外走,乔果紧紧地跟在后面。

  圆月悬在水目山顶,犹如另一轮太阳。那光亮别具一种阴柔的激情,在那光
亮下,静静的山石、树丛、木桥、屋宇仿佛都隐含着一种神秘的骚动。“啊噢—
—”,一只猫在什么地方领唱了。“啊噢”“啊噢”……,四下里有数不清的猫
凑进来,表演着它们的二重唱、小组唱、大合唱。这是猫们盛大的聚会,它们怀
着同一颗春心,共唱着春的迷狂。

  这声势让乔果觉得有些惊心动魄。

  这是掩着帷幕的演出,只能听到声音,却无法看到演员。乔果环顾着四周,
“奇怪,它们这是在哪儿叫啊?”

  “快来,你到这儿来——”卢连璧站在檐下,向乔果招手。

  乔果挨过去,顺着卢连璧指的方向往上看。屋脊上有许多玉石塑雕的角兽,
它们象锅灶一样又暗又黑。在那些暗的和黑的之间,踞着一个泛白的影子,那是
一只白猫。

  乔果悄声问,“它上那么高做什么?”

  卢连璧说,“抛绣球。”

  仿佛是对这句解释的首肯,那白猫向下叫了一声,还歪了歪脑袋。

  那抛下来的叫声,被情郎接住了。随着“啊噢”的一声应和,一个硕大的影
子窜上了屋脊。金铜般的灿黄,间杂着如铁如铅般凝重的黑纹——在明亮的月光
下,乔果看得很清楚,这是卢连璧家那只雄健的大猫。

  那是交欢么?尖利的牙齿犹如相向的刀剑,在月下闪着白光。咆哮是从喉底
挤压出来的,听上去让人心寒。然后是腾跃跌扑的缠斗,抓扯撕咬,凶暴恶残,
在赴死般的巅峰中,雌猫和雄猫完成了它们的交合。

  乔果看得心跳耳热,双脚发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下意识地偎靠在了
卢连璧身上。那模样,看上去很弱,很乖。

  “猫,下来!——”卢连璧向屋脊上喊。

  听到主人的召唤,那只威武的雄猫沿着屋墙蜿蜒而下,偎在主人的怀里,
“喵唔喵唔”地唱着凯旋。卢连璧伸出左手,缓缓地抚摸着它。一遍又一遍地抚
着,从猫头抚到猫尾。雄猫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幸福地体味着主人的这份赞
许和奖赏。

  卢连璧的那只手又抚向猫头了,然而这一次它并没有抚向猫尾。它忽然重重
地向下一压,猫的下巴就陡地被压翘起来。

  这是什么奖赏?——就在猫和乔果全都疑惑不解的时候,忽然有白光一闪,
卢连璧右手中的昆吾刀已然划向了雄猫的软腹!活泼泼的血迸涌而出,春夜骚动
的空气里刹那间溢满了腥热。

  “啊!——”乔果大吃一惊,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卢连璧。

  卢连璧去堵那涌血的切口,他用的是那个新成的玉笋。玉笋在触到粘血的瞬
间,犹如活了一般,摇摇摆摆地游入了腥热的洞穴。

  “这,这是做什么?——”乔果汗津津的脸儿仰起来,望着卢连璧。

  “血沁玉,你要的。”

  那只猫哀叫着,怀着那件玉,辗转而死。

  乔果忽然感到有一股热血在她的小腹中撞跳,仿佛那玉笋就钻在她的肚腹里。
乔果呆着,乔果傻着,乔果那副呆傻的神情显得尤为动人。

  这张动人的脸就摆在卢连璧的面前,翕张的口唇宛如绽开的花。卢连璧情不
自禁地俯下身,吻住了她。

  当乔果觉得呼吸变得困难和急促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
的双臂仍旧紧紧地搂着对方,一种深切的吮吸仿佛欲将她的心魄摄走,于是她也
下意识地用狂烈的吮吸做着回应。

  那是一个迷乱的长吻。

  卢连璧终于抬起头,他看到乔果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卢连璧说。

  乔果什么也不说,只是哭。泪水不停地涌出,将春夜全都濡湿了。

             第五章少妇的初情

  乔果清晨醒来,睁开眼看到了熏得黢黑的木梁。她怔忡了好一会儿,才想起
来这是睡在卢连璧家的老屋里。大木床的半边空着,老姑早已起来,在灶间备着
早饭。

  昨天晚上,乔果曾经打算当离开水目山。在卢连璧亲吻她之后,她觉得她再
也无法和这个男人相对。乔果独自回到屋里收拾东西,卢连璧就默默地来到院子
里,准备那辆三星车。乔果拿着提袋往屋外走,老姑立在门边说,不是不走吗?
床都铺好喽。乔果这才抬头望了望卢连璧。

  自从卢连璧亲吻过乔果之后,乔果就再也没有正视过这个男人。卢连璧呢,
也很知趣地尽量避开她。此时,二人终于四目相对。仿佛有什么东西忽地一闪,
使乔果又感到了昏眩。于是她回转身子,对老姑说,好吧,那就明天走。

  躺在木床上,乔果久久不能入睡。她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给卢连璧一个耳
光。乔果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回想着这样的事情是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想着想着,
乔果的眼前就出现了卢连璧的面孔,这个男人的下巴和嘴是有棱有角的,犹如劈
凿过的黑岩。岩石是冰冷粗砺的,可是乔果的口唇与那黑岩相触的时候,却感到
了一种温暖和光润。由于它的坚硬,使乔果生出了软弱,由于软弱而无力,由于
无力而沉沦……,于是,乔果终于陷入那种溺毙般的迷乱,而迷乱中又溢满了极
度欣快的亢奋!

  在乔果的记忆中,还不曾有过如此妙不可言的亲吻。或许当初丈夫给她的吻
曾经让她如痴如醉过,可是记忆本身就是一块喜新厌旧的橡皮,总是要擦掉旧的,
然后再把新的写上去。如今,丈夫的吻已经成了就餐前的湿巾,每次做爱之前总
要例行公事地在嘴上抹一抹,然后再开始行动。留在唇上的是一种湿漉漉的感觉,
还有的就是夹杂着可疑的食物残渣的唾液味儿。

  乔果知道她很爱丈夫,乔果明白她应该爱丈夫,可是当她领略到与卢连璧的
那种亲吻之后,她不得不暗自承认旧吻的相形失色。

  除了丈夫之外,卢连璧是吻过她的第二个男人。乔果曾经发誓,此生只能有
一个“唯一”。她必须守住誓言,必须守住自己。乔果决定,将礼品送给刘仁杰
之后,再不与卢连璧见面。

  清晨,乔果起了床,草草地洗漱,然后坐在木桌前用早饭。老姑喊了又喊,
卢连璧只是在偏屋里应着声,却迟迟不见上桌。乔果想,或许他仍窘于昨夜的那
番唐突吧?白木桌下面,猪拱狗舔鸡啄鸭衔,只是不见了那只猫。想想卢连璧为
了帮助她,将那样一只大猫舍弃了,乔果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亲吻这件事呢,
是两个人四片嘴唇,少了自己的两片,人家也做不成。

  自我检查一番之后,乔果倒变得坦然了。她清了清嗓子,然后向偏屋里喊:
“卢大哥,饭菜凉了,你快来吧。”

  乔果这一喊,卢连璧果真露了面。他在桌子对面坐下,目光却始终低垂着,
象是在研究桌面上那条裂开的缝。

  老姑心疼地说:“看你累的,昨晚黑一夜没睡觉。”

  乔果听了,疑问地望望卢连璧。卢连璧仍旧是一副负罪的样子,就那么垂着
眼睛对着木桌子说,“昨晚赶着做了做。知道你今天无论如何是要走的,所以今
天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带上它。”

  乔果连忙问,“做好了?”

  “差不多。正浸在白蜡罐里,吃完饭就能拿着走。”

  乔果高兴了,她一高兴话就多,不停地问这个问那个,想知道昨夜卢连璧是
怎么加工那玉笋的。卢连璧这才微微抬起头说,那玉笋在雄猫的肚子里捂到半夜,
就取了出来。叫春的雄猫血旺,所以斑块很快就沁到了玉笋里。有了血沁斑之后,
又在玉笋上涂了皮胶,然后将醋调和的黄泥抹上去,胶和醋都咬玉,有两个小时
土锈痕就做上了。天快亮的时候,动手做的旧黑斑。把玉笋放在油锅里炸了,然
后用松毛熏,黑斑就牢在了玉笋上。这三种斑块呢,还必须汇融自然,这就要用
川白蜡来调和……

  卢连璧讲述的时候,乔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在了男人那黑岩般的口唇上。
于是,温暖光润的感觉再度悄然而至,让乔果的体内忽地腾起一种莫名的欣快感。
乔果立刻垂下眼睛,不敢再看这男人。

  卢连璧没有食言,上路之前,乔果真的拿到了玉笋。那仿制的古玩形态逼真,
血沁斑黑斑黄土锈一应俱全。只是新浸的白腊太过光鲜,看上去象压了一层透明
的塑料薄膜。

  “能刮掉它吗?”乔果欲用指甲去抠。

  “别抠别抠,”卢连璧连忙阻止,“一刮,就显出痕迹了。你想想,既然是
一件旧物,必然会被物主多年把玩,旧玉表面的光洁,应该是很自然的。这层白
腊,必须用手搓掉才行。”

  “得搓多长时间?”

  “那得看下不下工夫。不下工夫,搓搓停停,得要两三天吧。”

  “下工夫呢?”

  “真下工夫,半天也就差不多。”

  乔果听了,不禁喜出望外。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今天就可以把玉笋交给刘仁
杰,从此再也不用牵挂这桩心事。

  卢连璧开车上路,乔果坐在后面,双手就不停地忙。那玉笋合在掌心里,被
两面挤压着,左转右转地打着滚儿。这动作返来复去的,挺单调,挺泛味,乔果
的脑子里就有意识无意识地遐想起来。这样的动作,象什么呢?象包饺子的时候
和好了面,用双手团着搓面棍。面棍是越搓越细的,可是这玉笋却越搓越粗了。
乔果的手渐渐发热,那玉笋也热了,仿佛就在掌心里蓬蓬勃勃地胀大——这,这
是什么呢?这是男根呀!

  想到这里,乔果心一慌,手一松,那玉笋就滚落下来。

  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怎么能乱七八糟地想?

  然而要完成的事情,又必须完成它。乔果弯下腰,在车座下找到那只玉笋,
再接再励地继续做。搓着搓着,男根的联想和感觉再度翩然而至,任凭乔果如何
努力地驱赶,它却始终固守不退。停下手不做吧,却又不行,真是无奈得很。

  如此这般地持续做下来,乔果就发现了自已的身体在变化。一种紧张的感觉
先是占据了下体,继而又漫延至全身。于是,她的整个身体都变得胀胀鼓鼓的,
仿佛轮胎充了太多的气,随时都会爆裂开。

  然而,她还是得不停手地搓。

  将近中午时分,玉笋上的蜡终于搓净了。

  乔果毫不迟疑地立刻拨打刘仁杰的手机。电话一接通,刘仁杰就在那边说,
“好啊,欢迎你来。今晚正巧没安排什么事儿,咱们可以安安静静地聊聊天。”

  “你在哪儿?”

  “我在双峰山风景区检查工作呀。”

  一听双峰山,乔果愣住了,那个风景区可是够远的。乔果捂住话筒,对卢连
璧说:“卢大哥,你能不能辛苦辛苦,送我到双峰山?”

  语调和神情,都带着求助的味道。

  卢连璧点点头。

  乔果就告诉刘仁杰,她大概黄昏之前能够赶到那儿。刘仁杰开心地笑着说,
那好,我等着你一起吃晚饭。

  打完这个电话,乔果沉默了好一会儿。想想入夜之后要独自面对刘仁杰,心
里不免生出怯意来。目光茫然地往前看着,就看到了卢连璧宽宽的肩膀结实的后
背,乔果脱口说道:“卢大哥,见刘仁杰的时候,你能不能陪陪我?”

  说完这句话,乔果就觉得自己有点儿得寸进尺了,既不知足亦不知趣。人家
卢老板和你有什么交情有什么关系,要这样为你尽心尽力?你丢了礼品,人家答
应帮助你。人家带你到山里,辛苦了一夜,替你弄成了,还得送你回去。送你回
去还不算完,又说要到双峰山。到双峰山也罢了,还要人家陪着去送礼……

  那惊心动魄的一吻之后,两人相处时已经有些尴尬,如果这个请求再遭拒绝
——。乔果担心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她目光定定地望着车内的后视镜,卢连璧
那张黑中透紫的脸就映在后视镜里。乔果知道,从卢连璧那个角度看,她自己也
是这样映在镜子里的。

  镜子里的卢连璧会意地笑了笑,很义气地说:“没问题。这车这人,都听你
调遣。”

  乔果舒口气,心里顿时充满了感激。

  三星车赶到双峰山风景区的时候,果真天近黄昏了。双峰宾馆建在主峰的观
景台上,是一座仿古式的的小楼。卢连璧陪着乔果,找到了二楼刘仁杰的房间。
房间的门关着,乔果迟迟疑疑地站在那儿,卢连璧就伸出手,按了一下门铃。一
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过之后,门开了,卢连璧在乔果的身后看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
男人。那男人在见到乔果的一刹那,欣喜得犹如跳窗而出的孩子。及至看到后面
的卢连璧,那神情便迅即消失,换上了威严和持重。

  卢连璧明白,他就是刘仁杰。

  随便地和卢连璧握了手,随便地向乔果问了句,“带司机来的?”

  “他是我哥哥。”乔果说。

  刘仁杰将目光又投向卢连璧,认真地看了看。“嗯,小乔,大乔。你们俩不
象,一个白,一个黑。”

  乔果和卢连璧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笑了。

  “可是你们俩,毕竟还是有相象的地方嘛。喏,眼睛。还有,眼睛里流露出
来的眼神。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神似吧?”

  乔果和卢连璧再度相视,彼此深深地望着。这一回,他俩都没有笑。

  对于乔果来说,那件礼品就象一个盘带过久的球,乔果急巴巴地想把它传出
去。所以,刚刚寒喧了几句,乔果就说:“刘市长,礼品我带来了,你瞧瞧怎么
样?”

  乔果想起身去拿礼盒,刘仁杰却看看表,摆摆手说:“饿了吧?咱们先吃饭。
还有的是时间嘛,吃完饭再说。”

  乔果心里格登了一下,看起来刘仁杰又要故技重演,想把她拖在这儿。乔果
用目光看看卢连璧,想让他说出不在这儿吃饭的话。可是,卢连璧却偏偏说:
“哟,开车颠了一路,肚子还真叫唤了。”

  吃钣就吃饭吧,乔果心里想,吃完饭就把东西送出手,然后呢,拜拜走人。

  餐厅的包间里,只安排了刘仁杰乔果和卢连璧三个人。与上次在金蝉饭庄吃
的那餐饭比起来,这顿晚餐的气氛显然要客气得多,拘谨得多。席间,刘仁杰不
咸不淡地谈着时政、谈着工作,合乎身份地扮着市长的角色。卢连璧则安安分分
地做着默不出声的听众,他很清楚,这个包间里原本只应该有两个人,他是多余
的。乔果呢,虽然脸上兴致很高,胃口却完全没有什么兴致。她早早地就放下筷
子,只等着离开。

  刘仁杰似乎也无心在这个包间多呆,他和卢连璧碰了几杯之后,就开始吃饭。
乔果眼巴巴地盯着刘仁杰的碗,渐渐的那碗底终于变空了,乔果如释重负地舒口
气,身子晃了晃,想从座位上站起来。

  刘仁杰用餐巾纸揩揩嘴,不紧不慢地说:“都吃好了吧?走,咱们去望月阁。


  乔果慌了,“唉呀,这么晚了,哪儿也不想去了。”

  刘仁杰说,“小乔呀,到了双峰山,不看看望月阁还行?现在去正好嘛,清
风明月,苍松劲石,那里才是人间仙境呢。”

  乔果听了,用目光望望卢连璧,想着他能帮自己说几句,就便脱身。

  谁知道卢连璧却说,“刘市长说得对,既然来了,还不看看去?我得检查检
查车,就不过去了。”

  刘仁杰抚掌笑道:“好啦好啦,你看,大乔已经发了话。”

  离开餐厅包间向外走的时候,乔果靠过去低声对卢连璧说,“卢大哥,你怎
么不帮我说说话?”

  卢连璧说:“我是在帮你呀。你还看不出来?他想和你单独呆一会儿。”

  “可我不想,我害怕。”

  “怕什么,没那么严重吧。送礼还不就是为了讨他个好嘛,既然送了礼,又
何必得罪他。”

  乔果摇摇头,既然已经这样了,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望月阁建在双峰山西面的一处峭壁上,那是一个仿古式的建筑,碧瓦红梁,
挑角飞檐,檐角还悬着铜铃。峭壁象一个伸向夜空的跳板,那望月阁就立在跳板
的端缘,仿佛要向夜空的深处起跳。

  不知道是不是刘仁杰刻意做了安排,乔果发现他们去的时候望月阁几乎看不
到什么人影。身边万籁俱寂,只有空谷中的松涛阵阵作响。头顶悬着的皓月是那
么的清亮那么的切近,让人在恍惚之间觉得自己经脱离了凡尘。

  乔果和刘仁杰坐在隔间里,朝向峭壁的那一边是护栏和回廊。乔果揣着心事,
刚一落座,就把礼品盒拿出来,放到了刘仁杰的手边。

  “刘市长,这就是带给你的那件东西。”

  “唔,唔。”刘仁杰望着空朦的月色,对乔果的话似乎听而不闻。

  “刘市长,你不看看吗?”

  “哦,对对,看看,看看。”刘仁杰仿佛从梦中游回,他笑着把手伸向那个
装着玉笋的锦盒。

  卧于软缎衬垫上的玉笋在月色下闪着幽秘的辉光,乔果看到刘仁杰的手在触
及玉笋的刹那间,抖颤着回缩了一下。仿佛那是红红的炭火,将他烫灼了。

  “哦,‘君看母笋是龙材’,是龙材!‘更容一夜抽千尺’,呵呵,抽千尺!……
”刘仁杰喃喃不休,他的眉眼间透着欣喜,然而嘴角却挂着痛楚。那也是笑吗?
那种笑里似乎含着苦。

  乔果正感疑惑之时,刘仁杰的大手忽然从玉笋上滑开,将乔果的手紧紧地攥
进掌心。

  “小乔,我们不看它了。来,我们看月亮——”

  那只手拉着乔果,来到了护栏旁。护栏是探向深谷的,乔果恍如被一个巨人
的指尖托着,立在天与地相接的极处。整个身心都沐在皎洁的月色里,深谷中幽
幽的长风拂面而来,让人顿觉飘飘欲仙。

  “小乔,你看你看,月亮来了——”

  刘仁杰的声音就在耳畔,是那种极富磁性的浑厚的声音,这声音有一种难以
抗拒的引力。乔果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望着月亮,月亮是在走着,月亮走过来要跟
她拉手。

  “小乔,你听你听,那些松树都在说话——”

  乔果听见了,松树们的嗓音很低沉很亲近,松树们谈得很知心。

  “哦,‘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
处看?’,小乔啊,若能长有此夜,若能长拥此月,人生足矣!”

  在那感叹声里,乔果发现刘仁杰的另一只手臂已经环围过来——,乔果被他
轻轻拥在了怀里。

  乔果正在思索她该如何行动的时候,刘仁杰的手已经抚在了她的头顶。一股
温热从那大手的掌心里流泻而下,让乔果从头到脚生出一种触电般的酥麻感。继
而,那只手在乔果的发际轻轻地抚着,从上至下,来而复去,宛如一柄神奇的梳
子不停地梳理着她。乔果就在那梳理中生出一种温馨的软弱,渐渐变得柔顺而熨
贴。

  乔果的理智还在挣扎,乔果想从那温馨中滑脱出去。

  “别动别动,小乔。这样,就很好……”刘仁杰喃喃着。

  “哎呀,不行,请不要——”乔果说。

  “嘘,别说话,别说话。这样,就很好……”

  他们都不再动了,也不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那是一种久久的依偎,那是一种久久的感觉。正象刘仁杰说的,“这样,就
很好”。乔果似乎有点儿明白刘仁杰方才那番话的意思了,长有此夜,长拥此月,
拥有的是一种意境吧。

  乔果身边的移动电话就是在这种意境里响起来的。接通电话,是卢连璧的声
音。

  “喂,小乔?我是你哥。”

  “嗯。”

  “请告诉刘市长,我们得走了,必须马上走。刚才公司的人告诉我,明天一
个大客户从海外来,要跟我谈一笔大生意。”

  “知道了。”

  乔果收起电话,还未开口,刘仁杰就说,“是大乔打的?要谈生意?要走吗?


  乔果点点头,心里暗暗地想,怪了,男人都是猫耳朵么?电话里的声音他们
都能听得到啊。

  “好吧小乔,你就走吧。”刘仁杰的语调里充满了惆怅,“我还会给你打电
话的,我会的。”

  如释重负地重新坐进卢连璧的那辆三星车里,乔果抱歉地说:“卢大哥,让
你等了那么久。咱们快走,别耽误你明天跟外宾谈生意。”

  卢连璧说:“哪有什么外宾?你都看到了,我不就是开那么个店卖几件玉器
嘛。”

  乔果听了,感激地说:“卢大哥,谢谢你,你的电话真及时。”

  卢连璧说,“你觉得及时就好。我那是算好的,给他一个小时。不能让他不
满意,也不能让他太满意。”

  这话说得有趣,说这话的人也显得格外有趣。乔果开心地笑起来,心里暗暗
地想,这人可是真用心,考虑得那么周到那么仔细。

  还有周到和仔细的地方,在乔果上车之前,卢连璧又将三星车的后排座调整
成了一张睡床,上面还放了一件他的外衣。卢连璧一边用手转动车内的后视镜,
一边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小乔你瞧瞧,你大哥把后视镜转过去了,你就安心地
睡吧,没人偷看你。等你再睁开眼睛,咱们就到家了。”

  看到“床”,又说到睡觉,乔果顿时感觉到了困乏。她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也随口开了句玩笑说,“卢大哥,随你往哪儿看了,只要你不怕把车开到路沟里。


  单调的黑暗单调的行车声,再加上摇摇晃晃的颠簸,乔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乔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卢连璧的怀里!

  卢连璧的面孔离她很近很近的,她却无法看清楚卢连璧的眉眼。摇摇晃晃的
颠簸更加剧烈了,但是却听不到单调的行车声。耳朵里闷鼓鼓的,仿佛灌进了许
多水。

  乔果想从卢连璧的怀里挣扎出来,身体一动,她的脑袋就疼起来,耳朵里的
水忽地流走了,于是她似乎听到卢连璧在喊,“小乔,小乔!你睁睁眼睛啊——


  乔果听清楚了,那是卢连璧在叫着她的名字,拼命地摇晃着她。乔果看清楚
了,卢连璧的额头划破了一个大口子,细长的血蜿蜒地流着,犹如一条灵动的蛇。

  原来,他们的车子出事了。

  就在几分钟之前,卢连璧开车通过前面的弯道。那是个急转弯,三星车已经
减速了,看着车速缓慢下来,卢连璧的反应也变得有些迟缓。他实在是太困了,
前一天晚上熬了个通宵,现在又开夜车。他可能是闭了闭眼,仅仅是闭了一小会
儿。等他再度睁开的时候,他看到眼前有两个巨大的光团。那光团以惊人的速度
迎面扑来,在相撞的刹那间,卢连璧下意识地狠打了一下方向盘。一辆夜行的货
柜车呼啸而去,三星车却跌跌晃晃地斜向路旁的树丛里。狂乱地碾过那些想要拉
住它的荒草和树丛,然后狠狠地撞在一棵大树上,三星车这才停止了喘息。

  卢连璧从昏迷中醒来,立刻在车座下面找到了乔果。他见乔果双目紧闭,毫
无知觉,便惊慌失措地将她抱起来。拼命地叫,拼命地摇,乔果终于睁开了眼—
—卢连璧和乔果相互拉扯着从车内爬出来,他们在清冷的空气中喘了喘气,定了
定神,然后又去察看车子的情况。汽车的前挡风玻璃已经完全撞碎,水箱象吓出
了尿一般,哗哗地淌着水。前面那棵大树呢,那棵大树偏着身子,被撞的地方露
着白花花的骨茬。再往大树的前面看一看,哎哟,那是立在悬崖边的一棵老树,
老树的身后就是黑幽幽的万丈深谷!

  看到这副景象,他们俩腿脚一软,顿时跌坐在地上。相视苦笑着,他们彼此
说着庆幸的话。

  乔果有点宿命地说,“我知道,都怪我。不该说那句玩笑话。”

  “哪一句?”

  “就是那句,‘随你往哪儿看了,只要你不怕摔到路沟里。’”

  卢连璧笑,“唔,你别说,我还真是偷看你了。要不然,怎么会把车子撂到
这儿。”

  乔果嗔道,“好了吧你,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话是皱着眉头说的,心里却热热的。两人共同赴了一回死,又共同转了一回
生,心和心之间,也就生出一种无以言说的亲近感。

  车是开不走了,他们就到路边去拦车。乔果浑身发软,脚上也有伤,只得让
卢连璧半搀半背着,往公路那边挪。看看手表,正是凌晨两点多钟,两人坐在路
边上,眼巴巴地向路上望。他们望到的只是无头无尾的黑暗,看不到一丝车灯的
亮光,也听不到一点车轮的震动声。山夜的寒意象水一样不慌不忙地浸渗着,从
皮肉一直渗到了骨头里。

  “唔,我要冻死了!”乔果哆嗦着。

  卢连璧脱下外衣,披在乔果的身上,随即决然地搀起了乔果,“我们得回到
车里去,等天亮了再想办法。”

  乔果的心里还留着大难不死的余悸,她一挨在卢连璧的身上,整个人就瘫软
了,仿佛所有的意志和所有的力气都已丧失殆尽。乔果全身心地依偎着这个男人,
依偎着温暖、坚强和亲近。

  打开后车门,卢连璧将乔果送到拉成睡铺的后排座上。在乔果躺下去的一瞬
间,失去重心的卢连璧歪斜了一下,乔果就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是的,是乔果抱住了他。他们俩双双抱拥着,双双挤压着,横在了后排座上。
热吻就象突如其来的闪电一样降临,他们彼此吸吮着,唇和舌在运动中都显示出
了异乎寻常的活力。如果说水目镇那一夜两人的初吻只是火山冒了冒烟的话,那
么这一次则是真正的喷发。在那种喷发中,乔果的手摸摸索索地解开对方的扣子,
顺着衣服和肌肤间的缝隙滑了进去。她触到了温暖光润而又坚硬的石头,她用手
慢慢地抚着,那种把玩玉笋的感觉悄悄地又回到了手上。先是小腹继而,漫至全
身,乔果被一种紧张感所充满,似乎就要胀裂开来——乔果听到了金属轻微的呻
吟声,那是她裤子上的皮带卡。

  “别,别——”乔果死死地用手按住那道金属的关卡。

  卢连璧迟疑了片刻,守卡的那只手是坚决的,可是仍在进行的亲吻却是明白
无误的,焦渴的颤抖也同样的明白无误。卢连璧猜测不出怀里的女人究竟是什么
心思,卢连璧此时也无心猜测了。攻势不可抑止地向守卡者发动了,几番搏战,
那关卡终于失守,可是攻卡者也已气喘吁吁,心脏怦怦地撞跳,象经历了长途跋
涉一般疲累不堪。

  甩开那条剥脱的外裤,卢连璧再次俯下身。

  “啊,别——”乔果的手又紧紧地按在长衬裤的腰际,要守住新的关卡。

                ……

  每一层关卡都遇到了更哀切的乞求和更坚决的守卫,但是在那同时也伴随着
更强烈的颤抖和更狂热的拥吻。

  乔果终于无关可守,她紧紧地闭着眼睛,那扭动的身体,不知在诉说着欢迎
还是抵抗。

  将军要入城了。

  卢连璧大汗淋漓,因为过度亢奋而变得虚弱,几乎喘不过气来。

  “要——”乔果睁开眼,喃喃着。

  将军孤注一掷地向城门进发。那也能算做胜利么?徒有声势,一触即溃,卢
连璧疲软地伏在乔果的身上,犹如谢罪之人伏地不起。

  “对不起。”卢连璧无奈地说。

  “它在,它在就好。”乔果将他抱得更紧。

  渐复松弛,渐复平静,卢连璧恍然地忆起新婚的初夜。也是这般冲动,也是
这般无奈。他也说过“对不起”之类的话,说完之后,妻子好象没有表示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就转过身,很快地睡着了。

  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没有转身,仍旧乖乖地躺在他的身下。

  在灵与肉的静寂中,卢连璧感觉着他与这女人的联通。他感觉到女人在体会
着“它在”,那体会是和风般的呵护,是细雨般的关爱。

  在乔果的泥土里,它又渐渐成长起来。

  “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

  “啊!——”乔果痉孪似的尖叫了一声。乔果有点儿昏眩了,乔果看到一个
硕大的猫影窜上屋脊,向着雌猫扑了过去。它们利齿相向,抓扯撕咬。

  卢连璧的肩膀一阵剌痛,乔果精巧的牙齿剌进了他的皮肉。他没有留意皮肤
上渗出的血迹,他在自我观察,自我陶醉。他惊奇于自己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
内,实现力的复苏和信心的膨胀。

  叫声和撕咬声在春夜的领地上无拘无束地回荡,发出这声响的两个生物仿佛
在竭尽全力,要将他们的生命挥洒一空。在喘息的间隙里,卢连璧感觉到对方似
乎有点儿心神恍惚,于是问道,“哎,你在想什么?”

  “我想,我们这是在悬崖上做爱,我们要死了。”

  听了这话,卢连璧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露着白花花骨茬的老树,老树的身
后是黑幽幽的万丈悬崖。是的,他们大难不死,他们是侥幸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生命。他们带着劫后逢生的余悸和欣喜做爱,那种交合就有了一种濒死般的疯狂。

  终于风平浪静。

  乔果迷惘地说,“怎么会这样?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也是。”

  “你信不信,和另外的男人这样做是第一次。除了丈夫,你是第一个。”语
气是那种带点儿傻气的认真。

  卢连璧点点头。他没有说出来,他原本以为乔果是“安少甫的人”,他原本
以为乔果是不少男人的人。而乔果的身体反驳了他,他因此而惭愧,而感动。

  “我和你一样,”卢连璧说,“你让我好象又结了一次婚,好象又当了一次
新郎。”

  “真的吗?”

  “真的。我们都是初——”卢连璧斟酌着,不知道该用什么说法才好。当然,
不能说初婚,那么应该是初……

  “是初情吧,初次的情人。”乔果的嘴角挂出痛切的自嘲。

  卢连璧沉默了。不懂男人为何物的少女,很容易成为男人的俘虏。已经懂得
男人为何物的少妇,要使她成为俘虏殊为不易。由此看来,少妇的初情比起少女
的初恋更为难得,也更弥足珍贵。

  这样想了,卢连璧又仔细地端详身边的乔果。只见这纤细的女人精疲力尽地
瘫软着,目光显得有些茫然失神。卢连璧侧过身子,将女人那瘦削的肩膀紧紧地
拥住,心底升起了无尽的怜意。

             第六章毛茸茸的想象

  女人的直觉有着不可思议的能力,常常能直截地触到那些掩藏得很深的秘密。
卢连璧这一趟水目山之行,就让妻子罗金凤很不安,直觉告诉她,这里面有问题。

  问题是从那天在店里见到乔果开始的。说实话,平时到“奇玉轩”来找卢连
璧的女顾客并不算少,可是乔果那天在店里一出现,罗金凤的感觉就有些异样。
那一天,卢连璧很不寻常地在最靠近大门的地方站了柜台,等乔果来了之后,两
人又是说又是笑,然后钻进经理室关着房门呆了老半天。行,就算这女人是个顾
客,那就到店里来吧,还用得着当老板的亲自陪着去水目山么?行,就算这是一
笔大生意,不去水目山不行,那也用不着理发修面换衣服扎领带弄得那么光光鲜
鲜的去钻山窝窝啊!……

  卢连璧临走时留下话,只在那边呆一个晚上。可是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还
没见到他的人影子。丹琴从学校回来,就说嗓子疼,罗金凤想让孩子早吃饭早休
息,于是就给卢连璧打电话。挂通了手机,说是正在路上呢,还要去什么双峰山
风景区,晚上回不回来说不准。罗金凤心里窝窝憋憋的,先和丹琴一起吃了饭,
然后又早早地上了床。

  丹琴吃了药,一上床就睡着了。罗金凤却翻来复去,怎么也合不上眼。卢连
璧说是在路上,可谁知道是真还是假。他就是跑到北京拿着那手机对你说他在上
海,你又怎么弄得清楚?搞不好,他根本就没走,还呆在潢阳呢。要不然就是已
经从水目山回来了,可是没回家。不回家和谁在一起?当然是那个叫乔果的女人。
那女人细皮细肉细眉细眼长得跟画儿似的,男人们十个见了十个都会动邪心。卢
连璧不回家,带着那女人睡哪儿?睡宾馆,不方便,不安全——,对,他会带着
那狐狸精睡到西花园!

  西花园那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是卢连璧和罗金凤初到潢阳安家时购置的。
这些年来,生意渐渐做大,丹琴渐渐长大,那套小房子就显得局促了。举家迁住
新居之后,西花园的小房子仍旧留了下来。卢连璧说那是不动产,留着就增值,
再说老家常来个人,也有个地方住。这一下好,老家人没怎么方便过,可方便了
他和那个狐狸精!

  想到这儿,罗金凤仿佛看到丈夫和狐狸精此刻正搂抱着睡在西花园的那张大
床上。罗金凤的脑袋里顿时起火冒烟,鼻子和嘴也象被谁捂住似的,透不过气。
看看身边的丹琴,小脸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罗金凤就慢慢地起了床。

  出门叫上出租车,直奔西花园。赶到那儿的时候,罗金凤看了看手表,已经
过了深夜十二点。抬眼望望,西花园那些楼房几乎家家的窗户都黑着灯。再仔细
瞧瞧尽西头一楼自己家那套房子的两个窗户,也都黑糊糊的。罗金凤忽然觉得自
己有点儿可笑,丈夫不会在这儿吧?自己半夜三更地跑来瞎折腾,发什么神经病。
可是,既然来了,还是要看看,总不能刚下出租车又上出租车,转身就回去。

  罗金凤来到自己家门前,掏出钥匙先开那道安全门。钥匙插进去,拧了几下,
却拧不动。莫非拿错钥匙了?借着灯光,将钥匙拔出来仔细看,没错呀,就是它。
再插进去,还是拧不动!罗金凤就慌了,罗金凤就急了,卢连璧果然在里边!

  罗金凤不用钥匙了,罗金凤用上了手。“砰,砰,砰——”,那大铁门犹如
铁鼓似的,在静夜里惊心动魄地响。

  这么大的响声,除非聋子才会听不到。

  罗金凤把手拍疼了,里边仍然没有动静。罗金凤恼了,装赖不开门,对不起,
别怪我不给面子了。罗金凤这回不用手,用嗓子。

  “卢连璧你开不开门?”

  “卢连璧你给我出来!”

                ……

  一声连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楼上的灯亮了,左右邻居的灯也亮了,有一
些脑袋探了出来。就是要让他们看的,就是要让他们听的,有了观众和听众,罗
金凤叫得更起劲儿,“姓卢的,我知道你在里边,快开门!——”

  那铁门却装聋做哑,不理不睬。

  罗金凤忽然拍了拍头,昏了昏了,一楼的这套房子,后面还有一个门!

  罗金凤绕到后门,用钥匙一扭,门开了。罗金凤轻车熟路地往卧室奔,伸手
就拉亮了灯。只见大床上满是仓皇撤退的痕迹,踏花被半卷半掩着,枕头和枕巾
零乱不堪,床单皱得象擦过嘴的餐巾纸。罗金凤把手伸进被子,觉得里边热乎乎
的。这对狗男女,他们刚刚才溜走!

  罗金凤愤怒地把手一甩,被卷就求饶似的趴在了地上。接下来狠狠地一拽,
床单滑脱了,两个枕头屁滚尿流地往大衣柜下面躲。“噔”的一声响,很轻很轻,
罗金凤还是听到了。循声望过去,在地上看到了一个红头绳似的东西。捡起来仔
细瞧,原来是一条红玛瑙项链。一粒一粒的玛瑙珠,犹如晶莹透明的石榴籽。

  好嘛,虽然没能抓到贼,总算拿住了赃。罗金凤将那红玛瑙项链狠狠地攥在
手心里,收兵回了营。

  没料到大营里早已乱了套,女儿丹琴披着被子坐在大门口,满脸抹得都是鼻
涕和眼泪。看到罗金凤回家,丹琴扑上来哭喊着,“妈妈,妈妈,你跑到哪儿去
了?”

  丹琴的小脸儿一挨上来,罗金凤就觉得不对劲儿。那脸蛋儿滚烫滚烫的,象
块火炭。罗金凤没敢耽搁,立刻带着丹琴去医院。孩子的体温过了四十度,急诊
医生说是急性化脓性扁桃体炎,当即安排丹琴住了院。

  卢连璧回到潢阳后得知这个消息,急忙赶到医院去探望。他推开病房的门,
一眼就看到丹琴躺在一片白色里,小脸儿白刷刷的,平时的那种红润的血色全都
没有了。卢连璧揪着心,蹑着手脚走过去,悄声问守在床边的罗金凤,“孩子怎
么样?”“烧退了,刚睡着。”罗金凤摆摆手,站起身往外走,卢连璧就跟着妻
子来到了病房外面的走廊里。

  “什么时候烧起来的?”卢连璧问。

  “昨天半夜两点钟。”

  卢连璧心里“格登”了一下,这么巧!那个时候,他正在汽车里跟乔果做爱
呢。

  罗金凤盯着他的眼睛,声调怪怪地说,“瞧你,累得很呐。”

  卢连璧尽力神情自若地说,“累,没休息。”

  罗金凤尖刻地说,“四处野睡的,能休息好嘛。”

  卢连璧怔了一下。怎么,她什么都知道了?不可能啊。

  “瞎说什么,什么野睡不野睡的。”

  罗金凤胸有成竹地把那串项链拿在手心里,“你看,这是什么?”

  卢连璧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这是红玛瑙的,成色还不错。”

  “呸,别装蒜了,”罗金凤啐了一口,“你们锁住前面的安全门,我还不会
从后门进去呀?你们人跑了,我这儿有物证!”

  没等卢连璧回过神儿,罗金凤早将那串项链一收,径自回了病房,只把卢连
璧一个人撂在了过道里。

  卢连璧跟过来想问个明白,罗金凤把脑袋伏在女儿病床上就是不抬头。罗金
凤头天晚上到西花园捉奸,回来之后又慌慌张张地把丹琴往医院送,折腾得实在
是太累了。看着妻子那副可怜相,卢连璧只好说,“凤儿,你先回家睡睡吧,我
在这儿替替你。”罗金凤心里想想,算是罚也好,算是补过也好,他这个当爹的
也该这种时候出出力。于是这才抬起头,就没好气地说,“你在这儿照顾女儿也
可以,我告诉你,你可得操心点儿。别只顾把心思都用到坏女人身了。”

  卢连璧连连点着头,把妻子送走了。

  守在女儿的病床前,望着孩子的脸,卢连璧心里很难受。丹琴发了一夜的高
烧,小脸儿顿时瘦了一圈儿,小眼窝瘪塌塌的,下巴也尖了。看着看着,卢连璧
心里就内疚起来,好象丹琴这次病,真是因为他做了孽。

  卢连璧正在胡思乱想着,丹琴忽然睁开了眼。孩子看到爸爸守在床前,就懂
事地说:“爸,你累了吧?你也躺在这儿睡睡觉。”说着,还把小身子往床边儿
上挪,想给卢连璧挪出个位置来。

  卢连璧说,“别动别动,孩子,爸一点儿也不累。”

  说不累是假的,这两天开车带着乔果四处跑,头天晚上出了车祸还和乔果在
车里疯了那么一回,此时真恨不能倒身躺下去,昏天黑地睡个够。可是,越累他
越觉得应该受受罚,应该多为女儿做做事。

  “丹琴,你想吃什么?尽管说,爸爸给你买。”

  丹琴眨眨眼睛说,“爸,我什么也不想吃。我指甲长了,想让你给我剪剪手
指甲。”

  丹琴喜欢偎爸爸,从小就是让爸爸给她剪指甲。女儿这么一说,卢连璧赶忙
拿出钥匙串上的指甲剪,然后托起了女儿的手。卡嚓卡嚓,指甲剪轻轻地响着,
细碎的指甲茬纷纷地掉落着,卢连璧竟细细碎碎纷纷乱乱地想起了乔果……

  “哎哟——”女儿忽然叫了一声,卢连璧这才回过神。原来他把女儿的指甲
盖剪深了,新露出的那点细嫩的皮肉红殷殷的,似乎要沁出血。

  “疼死了,疼死了——”女儿的手指打着颤。

  “怪爸爸,怪爸爸!”卢连璧赶忙将那指头含进了嘴里。

  病房的门忽然打开,卢连璧真怕是妻子又回来了。转过身,看到进来的原来
是好友邓飞河。

  “卢哥,听说孩子病了,你守在医院里,我就顺路过来看看。”邓飞河一边
说着,一边把买来的东西往床头柜上放。水果、巧克力、饼干、还有酸奶。

  卢连璧想转移一下孩子的注意力,让她别哭,于是就兴高采烈地说,“哦,
太好了,这么多好吃的。丹琴,你要吃什么?”

  “酸奶。”丹琴果然暂时忘了手指疼。

  丹琴含着吸管,专心地吸着酸奶,两个男人就在稍远些的地方悄声说话。

  “卢哥,给你惹祸了。嫂子对你说了没有,她半夜里到西花园去了?”

  “唔,怪不得她发脾气,”卢连璧笑笑说,“你嫂子认定了,是我在屋里躲
着,不给她开门。”

  “唉呀,太糟糕了,”邓飞河抱歉地说,“当时那一位被吓住了,慌得不知
该怎么办。我说开门吧,她死活不同意。其实开开门,编个话也就过去了。这下
可好,摊到你头上去了。”

  “小老弟别担心,别想那么多,”卢连璧拍拍邓飞河,反而安慰起对方来,
“你大哥然能把那边钥匙给你,就能挑得起这些事儿。”

  “唉,不管怎么说,到底还是给你惹出个大麻烦。”邓飞河心里依旧过不去。

  卢连璧有意转了话题,笑嘻嘻地说,“行了行了,你让大哥猜猜,这回跟你
在一起的‘那位’是谁。是,小夏吧?”

  邓飞河点点头。

  “这个小夏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她只给了我一个手机号,她说,知道她姓夏,叫她夏姐就就够了。”

  卢连璧说,“我看你啊,这一回是有点儿迷住她了。”

  邓飞河说,“可能吧,她是有点儿与众不同。”

  “什么不同?”

  “气质。感觉。嗬嗬,说不来。”

  “没错,你是让她迷住了。你能迷多久呢?”

  邓飞河坦白地回答,“不知道。”

  “哎哟,瞧你这事做的,”卢连璧感叹道,“人都睡了,还不知道对方叫什
么名字。等你将来老了,一个一个地想想,竟然连名字都留不下来,你不觉得遗
憾么?”

  邓飞河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好遗憾的。人生嘛,不过是一个过程,只有这
个过程本身是真实的。那些女人呢,她们在这个过程中什么时候伴着你,什么时
候她们才是真实的。什么时候她们离开了你,她们对你就毫无意义。我只注重她
们存在时的真实就行了,记住那些空名字,又有什么用?”

  说这番话的是一个青春勃发的雄性哺乳动物,他此刻置身在以病和死为标志
的病房中,愈发衬托出他光彩四溢的健康与活力。他是那么洒脱那么轻松,那么
无忧无虑。属于他的仿佛只是生,只是快乐,而阴暗的死亡在他的光亮下隐匿得
无影无踪。

  卢连璧不由得想,为什么他和乔果在一起享受那种极点的快乐时,总是脱不
开沉重的忧郁和惨烈的绝望呢?

  两人分手的时候,邓飞河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卢哥,怎么办,有件事情
还非你帮忙不可。”

  “讲。咱哥儿俩还有什么说的。”

  “我和夏姐有了第一次之后,给她送了一条项链。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普普
通通的红玛瑙。可是,女人很看重它。”

  “嗯。”卢连璧会意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慌慌张张的,小夏把它丢在西花园的枕头下面了——”

  “哦,我知道了。放心,我会把它交给你的。”卢连璧一口应承下来。

  邓飞河离开之后,卢连璧忽然想给乔果打电话。这个念头一动,就让人忍不
住。卢连璧拿出手机正要拨号,丹琴忽然又在病床上“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说
是手指尖又疼了。

  卢连璧赶忙收起手机,把女儿的指头又含进了嘴里。女儿的眼睛很近很近地
看着他,目光很浅很浅却又很深很深,在清澈的透明中似乎隐着一种深不可测的
诡谲。

  卢连璧竟然生出了怯懦。

  在预感中,女儿的病似乎与他的“造孽”有某种联系。女儿病着,而且又是
在她的病房里,绝对不能给乔果打电话,就成了卢连璧自定的禁忌。

  被禁忌所缚的卢连璧却无法缚住他的想象,乔果的胴体随着想象一点一点地
显现在他的眼前:纤软的四肢,柔若无骨的胸腹,皮肤是凝脂般的白腻且有着丝
绸般的质感,看上去宛如来自深海的软体动物……

  就象嗅到了剌激气息的狗,卢连璧发现他的身体正在警觉般地兴奋起来。他
不禁暗暗吃惊,他和乔果之间,应该说还谈不上感情,甚至也谈不上了解,然而
两个肉体却有了异乎寻常的亲近感。仿佛两个肉体早已离开了统辖它们的各自的
主人,彼此私定了一种亲密的默契。它们只要在一起——,不,甚至只要彼此想
一想,就有了互相占有的欲求……

  这个女人,这个可爱的软体动物,她此刻在干什么?

  乔果家的晚饭是丈夫阮伟雄做的。阮伟雄一边在水池旁洗排骨,一边说,乔
乔,你累了吧,你搬个椅子,在这儿坐着。

  乔果把椅子搬到水池边,一边择菜,一边和丈夫说话。他们夫妻俩习惯了,
一个人要是干什么活儿,另一个人就在旁边帮上帮不上的打个下手,为的是做个
伴儿说个话。

  水目山怎么样啊?

  水目山漂亮着呢,有老庙,有毛竹园。老大老大的毛竹长得象树,象树林子。
老大老大的毛竹笋长得象——。乔果不说竹笋了,乔果说山。那整座山就是一块
玉哎,太阳一照,山尖都透亮了。朦朦胧胧的,说不透又透,说透又不透。

  阮伟雄笑,乔乔,你学会说绕口令了。

  乔果就不再说山,接着说猫。山里的猫啊,都是土黄色的,身上长着黑斑条,
那个大呀,不象猫,象野兽。那天晚上猫叫春,整个村子,整座山上都是猫在大
合唱——怎么不说了?

  乔果愣着,乔果想起了卢连璧在房檐下亲吻她的情景。乔果把那一幕跳过去,
接着演出下一幕。我在双峰山风景区,在望月阁,把礼品交给刘仁杰了。在望月
阁上一站呀,就象被什么人托在手指尖上,把你往月亮上送。月光多白呀,身边
的风把你吹起来了,你觉得你要成仙了。

  你们是几个人成仙的?刘仁杰那家伙又拉住你的手了吧?

  他去摸礼品,摸着摸着就摸到你手上了。怎么办,总不能太让人下不来台吧。
后来就看月亮嘛,就听他背诗。好晚好晚了,多亏卢老板打来电话,我才找个借
口走掉了。

  卢老板这人怎么样?

  生意人呗。人家跟咱来往是做生意。当然,这人还挺义气……

  乔果忽然没了谈话的兴致,她讨厌自己这样说话。她从来没有这么遮遮掩掩
过,她从来不曾对丈夫撒过谎。

  这些“从来”都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就象摘下的苹果再不能长回树枝上,生
了孩子的女人再不可能成为姑娘一样。想到这些,乔果的心中生出许多惋惜,还
有隐隐的怨恨。恨自己,也恨那个让她如此的男人。

  丈夫把饭做好了。

  丈夫把儿子哄睡了。

  丈夫悄悄地凑到乔果的耳边说,“我想要你!——”

  乔果无可推托。乔果很愉快地答应,很积极地洗澡,仿佛想以此来赎回些什
么。乔果是穿着外衣进浴室的,洗完澡之后,又站在浴室里将脱下来的衣服一层
一层地重新穿上,然后才趿着拖鞋向卧室走去。

  阮伟雄那时正躺在床上,用薄被掩着赤裸的身体。看到乔果那样披挂整齐地
进来,就取笑道,“说你多少回了,洗完澡穿上睡衣不就行了。又不是去公司开
会,穿那么整齐。”

  乔果挨上床,阮伟雄就伸手来剥她。乔果刚说出个“别——”字,外衣已经
被剥掉了。乔果躲到床角,双手抱着肩,卫护着身体,阮伟雄早伸手扯住了她的
裤腿。就这样,乔果不停地求着“别——”,阮伟雄只管不停地剥着她。等到只
剩下乳罩和底裤了,乔果就象受惊的兔子一样钻进了被筒里。

  这不是作态,这是当初乔果养成的习惯。乔果和阮伟雄拍拖的时候,只有十
七岁。乔果常到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家里去玩,这样就常常见到这位女同学的哥哥
阮伟雄。就象自然而然隆起的胸部自然而然圆起来的臀髋一样,乔果也自然而然
地恋上了阮伟雄。乔果更频繁地出入女同学的家,为的是更频繁地看到阮伟雄。
和阮伟雄相处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都让乔果心醉神迷,和阮伟雄分别后的每一
分每一秒都使乔果寂寞难耐。就象离不开瓜子话梅巧克力一样,乔果也离不开思
念了。思念使乔果平淡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充满了苦涩和酸甜。

  乔果想,这就是爱了,她需要它。

  爱的感觉似乎用言语无法诉尽,于是就开始用笔。写在纸上的话仿佛比舌头
说出的话更为隽永、更耐咀嚼、更具诗情画意。终于有一天,乔果在阮伟雄写给
她的信的末尾看到了“吻你”这两个字。它们宛如皎洁的蛋壳,妙不可言地缓缓
绽开,于是一个活泼泼的鸟雏跳了出来——那就是毛茸茸的想象。

  “吻”在乔果的想象里是那种甜丝丝的节节草的气息,“吻”是水晶器皿上
的折光,星星点点,闪烁着诱人的变幻。“吻”是一种清洌,一种甘甜。“吻”
是神秘的焦渴,是迷醉的陷落……对于吻的想象,使乔果沉溺在无以名状的享受
和满足之中。

  想象的破碎恰恰是阮伟雄带给他的那个真切的吻。暮色降临时分,他们俩在
展览馆旁侧的石台阶上幽会。他们坐了很久很久说了很多很多,当他们起身离去
的时候,乔果的脚在台阶上滑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斜向旁边的阮伟雄。阮伟
雄连忙去扶,就势将乔果拥进了怀中。随后,乔果的鼻子受到了突如其来的碰撞,
双唇被猛地压在牙齿上,舌尖生出了淡淡的甜腥味儿。快乐的感觉是有的,更多
的是令人窒息的紧张……

  这就是“吻”了,乔果切切实实地拥有了它。可是在这拥有中,那些美妙的
想象却离她而去,就象渐渐疏远的朋友,不再与她往来。

  不久,已经明白吻是什么的乔果有了与阮伟雄独处一室的机会。那是向朋友
借来的房子,可以由他们俩支配的时间大约是三四个小时。由吻做先导,接着迎
来了山盟海誓,阮伟雄发了誓要娶她,乔果发了誓要嫁他。那些誓言是入场券,
拿到它们之后,阮伟雄就动手来剥她。乔果模模糊糊地想,这是要做爱了吧。对
于乔果来说,做爱是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地方,那里神秘而诱人,让人向往而又让
人恐惧。

  一层一层地坚守,一层层地剥脱,最后是致命一击般的进入。猝不及防的剌
痛使乔果全身抖颤起来,似乎有一把利剪咔嚓咔嚓地响着,要将她的身体裁开。
阮伟雄的身体在抖颤,甚至喉咙发出来的声音也是抖颤的。

  “你,好,吗?”阮伟雄兴奋而欢悦地问。

  “好——”

  乔果忍着痛,尽力做出笑脸来。既然他爱她,既然她也爱他,那么就应该做
这件事,那么就应该对这件事做出这样的回答。

  多年相沿,这一切已经成了习惯,只要丈夫满意了,乔果也就觉得满意。她
不知道在这种事情上,还会别有洞天。

  是卢连璧给乔果打开了另一扇门,使她惊异地发现了别一番天地。乔果是深
爱丈夫的,她想,即便算做是赎罪吧,她也应该将那另一种天地的大愉悦,带给
她深爱的这个男人。

  怀着这种心情,乔果决心要在此番与丈夫做爱时,达到那种新境界。

  乔果在被筒中紧紧地拥着丈夫,渴望着那种让人昏眩的感觉。在双臂尽力的
环围中,乔果两手的指尖未能相接。臂弯中夹抱的是那种熟悉的圆软,那圆那软
都显得过于庞大了。虽然乔果竭力不让自己去想,但是卢连璧那种如石如玉般的
瘦硬和光润仍旧顽强地涌入她的脑际,无论如何也驱不尽赶不散。乔果恨恨地想:
也好,那就借着他的感觉,与丈夫好好地做一回!

  当丈夫进入乔果身体的时候,乔果试着尖叫了一下。她很想痉孪地叫,无拘
无束地叫,就象上次与卢连璧做爱时那样。可是,她只叫了一声,就闭上了嘴。
她觉得那尖叫声无根无底无缘无由,显得做作了。

  “叫什么,你怎么了?”丈夫在上边奇怪地望着她。

  “没什么,就是想,叫。”乔果掩饰着。她想,她应该咬住丈夫的肩膀,象
上次和卢连璧做爱时那样,将牙齿深深地咬进对方的皮肉里。可是,乔果的上下
牙床只是无趣地碰了碰,就松弛下来。乔果无法让体内生出啮咬丈夫肩头的那种
冲动。

  那是早已练熟的运动,丈夫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跑起来。乔果迎合着,乔
果期待着,她期待那种丧失意识般的昏眩,那种挥洒生命般的颤抖。丈夫加速了,
丈夫冲剌了,那冲剌是平稳而均匀的,很快便走向了结束。

  “哦,真好——”丈夫呓语般地喃喃着,心满意足地滑落下来。

  乔果沉默着。没有颤抖,没有昏眩……,有的只是怅惘,有的只是压抑。

  丈夫象往常一样,很快就打着轻轻的鼻鼾,沉沉睡去。乔果却再不能象往常
那样,无思无虑地进入梦乡。她翻来复去地想,她这是怎么了?她的身体是怎么
了?她是爱丈夫的,可是她的肉体却背叛了她。她的肉体不爱她的丈夫,她的肉
体不守那些道德。

  乔果懊恼至极,乔果愤恨至极。她恨她自己,她恨卢连璧。她暗暗发誓,今
生今世绝不再见卢连璧。

  翌日,乔果到公司去。她走进业务部的写字间,惊奇地看到对面写字台前站
着一个陌生女人。那女人染了金黄色的散发,一条黑亮的短皮裙,紧紧地裹出一
个鼓鼓的圆臀来。连裤袜是奶油色的,衬得双腿宛如奶酪般细嫩。上身套着一件
带斑马线的露脐装,肚皮正中的那只眼小巧而又诡谲。乔果看呆了,那女人忽然
开口说,“哎哟,老看什么,不认得啦?——”

  乔果这才认出是戴云虹,她诧异地叫起来,“呀,你变得这么靓哎。”。

  小戴说,“变什么呀,不就是换了一身衣服嘛,还是朋友送的。”

  原来昨天戴云虹参加了中学时代的女朋友的婚礼,给那老同学当伴娘。那女
友和戴云虹一样,也是深闺长养,久无人识。据说就是因为后来穿了这样一套衣
服,又做了这样的打扮,所以半年不到,就有一个男人向她求婚了。

  乔果听了笑着说,“你这么漂亮,我都要娶你了。”

  戴云虹说,“哼,要是再找不到一个爱我的男人让我爱,我就闭着眼睛随便
摸一个男人嫁一嫁算了。”

  乔果顺着她的话说,“那好哇,保不准能摸个头彩呢。”

  戴云虹自嘲地挤挤眼睛,“就是不知道,和一个不爱的男人做爱的时候,会
不会很难受?”

  乔果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丈夫和卢连璧,便脱口说,“和不爱的男人不一定做
不好,和爱的男人不一定做得好……”

  戴云虹听了,惊奇地盯着乔果的眼睛说,“好深刻哎!乔姐,你是不是有过
这方面的经验啊?”

  乔果顿时红了脸,“哪有的事儿!你不是在研究男人和女人嘛,我这是帮你
研讨研讨,你真不识好人心——”

  说着,伸手就要打。两人笑闹着,安少甫推门走了进来。

  “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在写字楼里练武呀。”

  戴云虹说,“我们这是在练文,在争论问题呢。”

  安少甫说,“哦,你们女人争论问题都是用手啊。”

  乔果说,“戴云虹,这不是男人来了,你快问他吧。”

  “好啊,说吧。小戴,想问什呢?”安少甫的屁股在皮转椅上重重地一落,
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住了戴云虹。那样子,好象是头一回见到她。

  一时间,戴云虹竟被盯得说不出话来。

  乔果就抖出戴云虹的话,“安总,小戴问,和不爱的男人做爱会不会很难受。


  “唔,女人那方面我说不来,我只能说说男人们。男人不一定要跟爱的女人
才做爱呀,洗个桑那做个按摩,找个妞儿泡上了,谈不上爱情不爱情的,只要年
轻漂亮就行了。”

  戴云虹不示弱,当然也要把乔果抖一抖,“乔果告诉我,和不爱的男人不一
定做不好,和爱的男人不一定做得好,安总,你说是不是这样呀。”

  “是吗?我可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呐。”安少甫把目光又转向乔果说,意味
深长地笑笑说,“今天中午我请客,还要好好向小乔拜拜师呀。”

  乔果说,“安总是大师,还是改日我和小戴请安总喝拜师酒吧。”

  安少甫说,“玩笑是玩笑,今天中午这个客,我可是正经来请小乔的。”

  戴云虹撇撇嘴说,“安总,你请我们小乔,也得有个由头呀。”

  安少甫说,“小乔马到成功,刘市长给规划局打了招呼,那边同意咱们象征
性地交一笔罚款,天时苑就可以继续施工了。”

  乔果舒口气,心里暗暗想,这个刘仁杰,还真是帮忙啊。

  “小乔,你看这个客我该请吧,”安少甫嘴里夸着乔果,眼睛却盯在戴云虹
的露脐装上,“哎哎哎小戴,中午你也去呀。这庆功酒是给你们业务部摆的,也
有你一份。”

  安少甫一离开,两个女友又开起了玩笑。

  戴云虹说,“哎,乔姐,你看安总对你多器重呀。”

  乔果说,“我可是看出来了,他是在打你的主意呢。”

  戴云虹撇撇嘴,发着狠说,“瞧安总那副牙口吧,我怕跟他亲一回嘴儿就得
刷十天牙。”

  两人逗着嘴,乔果带在身上的移动电话响了。乔果把手摸在移动电话上,心
里下意识地想,是卢连璧打的吧?他该打电话来了。

  这样想了,乔果才明白,虽然下了再不见他的决心,心里却一直在等着他的
电话。自己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思,乔果气恼得很,于是毅然地将放在移动电话上
的手又拿了下来。

  “哎,你怎么不接电话呀。”戴云虹觉得奇怪。

  让戴云虹在旁边这样一说,乔果就给自己找到了台阶:是呀是呀,不见是不
见,电话还是要接的嘛。按了通话钮,传来的声音却是刘仁杰。

  “喂,小乔,我给你打个电话,你不讨厌吧?”

  “怎么会,”乔果语调轻快地回答,刘仁杰毕竟刚刚帮了大忙嘛。“有什么
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是那种大提琴一样浑厚的胸音,让
人的每根骨骼都禁不住要随之谐振。

  是啊,对方的声音也让人很想听呢。

  戴云虹笑嘻嘻地把耳朵凑上来,乔果连忙摆摆手。戴云虹就挤挤眉眼出个怪
象,然后很识趣地离开了。

  “小乔?你在听着吗?”刘仁杰在电话里说。

  “嗯。”

  “昨天晚上,我心情很不好。”

  “怎么会?——”

  “会的,小乔。你不知道,我其实很寂寞,很孤独。‘驿外断桥边,寂寞开
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风刮着,雨打着,在小桥的旁边,无主
的梅花寂寞地开着,唉,黄昏来了,自己在那儿呆呆地发愁啊……”

  乔果的心沉了一下,她仿佛看到了寒风冷雨中独立的梅枝。乔果尽量用轻松
的口吻说,“我嫂子呢,你不会让她陪着你?”

  “她,”电话那边是笑的声音,“她看电影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看。”

  “没兴趣。我在家看看书,练练字。”

  “那多好啊。”乔果干巴巴地说。

  “你在才好,红袖添香夜读书啊——”对方忽然来了情绪,“小乔,如果你
就坐在我的身边,端溪青花砚里,黑亮的墨汁透着墨香,景德紫釉盏里,碧绿的
新茶飘着茶香,清夜寂寂,你我相守……”

  在那诱人的声音里,乔果恍恍惚惚地好象看到那个书房了,看到了青花端砚
景德紫盏。袅袅的水气在眼前漫散,肺腑里沁满了芬芳的墨香和茶香。

  “小乔,耽误你的时间了,咱们就说到这儿吧。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说说,
给你说说就很愉快。你是我的知已,红颜知已啊。”

  讲完收线,那种情绪那种意境却一时收不回来,仿佛整个人还在里面浸着。

  乔果想想,又觉得奇怪。怎么那人在电话那边一说,她就被摄住了,她就在
无形之中顺从了。什么“添香夜读书”呀,什么“红颜知已”呀,自己跟他有什
么关系?怎么会是他的知已呢?可是听他一说呢,就仿佛果然是他的知已了。静
静地听他讲,静静地听他聊,还真是心甘情愿的。

  这里面是有点儿不可思议呢。

           第七章她觉得自己很坏很坏

  卢连璧和妻子商量了,丹琴出院以后身体弱,得让孩子休息几天再去上学。

  出院那天下午,卢连璧开车将丹琴和罗金凤送回了岳母家。罗金凤是个识大
体的女人,虽然西花园那天晚上的事情还堵在心里,但是脸上却一点儿痕迹也不
露。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地和老人一起吃完饭,罗金凤对丈夫说,“连璧,我今天
晚上在这儿陪陪丹琴。你也累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妻子这份儿体贴,让卢连璧有些感动。于是他也体贴地说,“金凤,你比我
还累。丹琴没什么事儿了,你也松松快快地睡个好觉。”

  说这些话的时候,卢连璧很真诚。

  一出门,开上车,卢连璧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给乔果挂电话。丹琴好了,
出院了,禁忌不存在了,他又想念乔果了。

  这份想念,同样也很真诚。

  拨通对方的手机,听到一声柔美的“喂,哪位?”,卢连璧的心跳就骤然加
快起来。结结巴巴地回一句“是我——”。

  在感觉中,仿佛隔着不可及的空间,两个人一下子就联通了。继而是空洞的
沉默,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那空洞给人的感觉是不稳定的、短暂的,宛如风
中飘忽的游丝,随时都可能断折。

  卢连璧预感到那断折了,他迫不及待地接着喊了一句“喂——”。

  对方就在那一瞬间挂断了。卢连璧连忙再打,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句电子合
成的毫无情感色彩的声音,“你所拨打的用户现在关机,请用其它方法联系……
”。卢连璧气急败坏地一连拨了十几次,每次听到的都是这句不动声色的回答。

  卢连璧这才相信是乔果不想接他的电话。想想不久前两人做爱时的情景,仿
佛又看到乔果在他的身体下面狂喜地扭动。女人是那么投入那么忘我地挥洒着生
命,然后又那么宁静那么信赖地睡在他的臂弯里……

  可是现在呢,却如此冷漠、如此决绝!

  这是同一个女人么?——真令人匪夷所思。

  卢连璧沮丧地回了家,他无精打采地倒在床上躺了好久,心情才渐渐地平静。
忽然想起好友邓飞河的那番话:人生只是个过程,只有这个过程本身是真实的。
那些女人在这个过程中什么时候伴着你,什么时候她们才是真实的,她们对你才
有意义……

  乔果既然要离开,那就让她毫无意义去吧。

  这样想了,心里仿佛得了莫大的安慰。他打起精神,强迫自己去做些事儿。
他已经答应了邓飞河,要把那条红玛瑙项链还给他。罗金凤不可能将那项链随身
带着,那东西一定藏在家里。趁着罗金凤今晚不在家,正好翻找翻找。

  卢连璧先翻的是罗金凤的梳妆台。伸手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浅浅的搁物架上
那些常用的首饰一览无余,没有看到那条红玛瑙链。卢连璧的目光又落在了梳妆
镜前面摆放的首饰盒上,那是个家传的老式首饰盒,红木盒身,黄铜做的包角黄
铜做的锁。卢连璧找不到钥匙,就用一根卡子去拨,三下两下,铜锁弹开了。金
的、银的、玉的,全都是些陈年的老首饰。

  放首饰的地方都没有,只有翻箱子。把几个皮箱子逐一打开,把箱盖的夹套
搜了一回。遍寻不着,心里开始焦燥起来,就把那些衣服一件一件的抖落着拷问,
然后随手扔在大床上。这样翻找着,不知不觉夜已深了。这才感到累,这才有了
罢休的意思。翻身倒在衣堆里,想着就这样睡了,明天再收拾。翻个身儿,目光
顺着鼻子尖看去,一下子就看到了壁柜。忽然想起壁柜里有一个密码箱,那是朋
友送的礼物,卢连璧想讨讨太太的欢心,就送给了罗金凤。

  卢连璧跳起身,从壁柜里把密码箱掂了出来。望着那几个转码字,卢连璧发
愣了。咦,太太会设个什么码呢?523——,这是太太的生日。不对,打不开。
912,女儿的生日,还不行。636,家里电话号码的后三个数,还是打不开。
鬼使神差,卢连璧拨出个128,一压锁簧,箱盖腾地一声弹开了。

  128——,十二月十八日,这是他们夫妻结婚的日子啊!想一想太太用这
个子日子做密码时的那份心思,卢连璧不由得生出了感动,生出了愧意。

  感动归感动,惭愧归惭愧,东西还是要找的。卢连璧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金凤,对不起了,然后便伸手在密码箱里翻。三翻两翻,就翻出个崭新的牛皮纸
信封来。他将折迭的封口打开,往手心里一倒,那条红玛瑙项链就哗啦啦地滑了
出来。

  就在这时候,卢连璧忽然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响。能用钥匙开门的只有罗金
凤,她不是睡在岳母家嘛,怎么这个时候跑回来了?卢连璧未及多想,赶忙把项
链往裤袋里一装,然后将密码箱放回了壁柜里。

  刚刚从壁柜前转过身,妻子就走了进来。她扫一眼乱糟糟的房间,然后狐疑
地盯着丈夫说:“这么晚了还不睡,搞什么鬼,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的!”

  卢连璧没有回答,反而以攻为守地说:“你不是在老妈那儿睡嘛,怎么回来
了?”

  罗金凤没好气地说:“噢,你在西花园弄出那么一档事儿,你想我能睡得着
啊?在我老妈那儿没找你的事儿,那是怕气着我老妈了。告诉你,今天晚上不说
清楚,咱俩都别睡。”

  罗金凤说完,一屁股坐在大床上,摆出一副不审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的架势。

  出卖朋友解脱自己的事,卢连璧不会做,何况将房子交给朋友去会情人,这
罪行并不比他自己在那里会情人更轻。太太一定会这样想:噢,既然你能借给狐
朋狗友去会情人,那你自己更能在这里会情人啦!……

  无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抵赖。

  卢连璧装出懵懵懂懂的样子说:“你没弄错吧?西花园那套房子一直没住人,
谁会到哪儿去——”

  “哎哎哎,你想抵赖呀,”罗金凤指着卢连璧的鼻子,气急败坏地说,“我
告诉你,我当时进屋去了,我告诉你,我拿的有物证。你说清楚,那东西是哪个
女人的?”

  罗金凤一边说着,一边从壁柜里掂出密码箱,她将密码箱打开,匆匆地翻找
着。

  “哎,那个玛瑙项链哪儿去了?”罗金凤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会儿,忽有所
悟地嚷起来,“好啊,你把它拿走了!”

  “唉唉唉,别冤枉人啊。我到哪儿去拿嘛,我怎么知道你放到哪儿了?”

  “你没拿才出鬼呢,”罗金凤指着床上那些翻得乱糟糟的衣物说,“瞧,你
这还不是挖地三尺呀?项链准是你刚才翻走的!”

  卢连璧竭力做出无辜的样子说:“冤枉啊冤枉,刚才是找衣服呢。你想想,
我就是知道你放到了密码箱里,我也打不开密码锁呀。”

  一句话,倒把罗金凤说住了。她咬咬嘴唇,腾地站了起来。“你说你没拿,
你让我搜——”

  卢连璧敏捷地向后躲了躲。那项链就在右边的裤口袋里,让她搜出来还得了。

  “你干什么?我不会让人搜身的!”

  面孔严肃起来,声调也透着自尊。

  罗金凤就站在对面,仍旧伸着手,“你交出来,你自己交。”

  卢连璧掂量了一番形势,决定一走了之。于是,他就板着脸,拿起外套说,
“好好好,你胡闹吧,你就自己在家胡闹吧——”

  卢连璧撇下太太,独自出了家门。低头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钟,寂寥
的长街路灯昏黄,那些熙熙攘攘的行人那些川流不息的汽车就象被大笤帚扫过似
的,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条平时看惯了的拥挤而局促的长街,此时显得异乎
寻常的空荡。

  卢连璧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他茫然地开着车,不知该到什么地方去才好。
后半夜了,再折腾折腾很快就该天亮,不好去朋友家叨扰,找家宾馆开个房间也
没什么意思。想来想去,索性到自家的“奇玉轩”去,经理室的皮转椅又大又软,
大班台旁边的长沙发,躺下来就是一张床。

  听到老板的叫门声,在“奇玉轩”守店的员工很快开了门。卢连璧刚走进去,
店里的那只猫就亲热地窜过来,跳上了卢连璧的臂弯。它乖乖地让卢连璧抱着,
一同进了经理室。当卢连璧在长沙发上躺下的时候,那猫就缩成一团,偎着卢连
璧。感受着那猫温乎乎的鼻息,卢连璧的心里就热起来。他想起了在水目山的那
天夜晚,乔果偎在他身边的情形。当乔果看到那猫怀玉而死的时候,她呆着,她
傻着,她那副呆傻的神情格外动人。她的口唇翕张着,犹如梨花初绽,卢连璧就
是在那时候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她。

  此时,卢连璧又体味到了那种深切的吮吸,他感到呼吸变得困难而又急促。
在那吸吮中,他的心神仿佛都已被人摄取……

  半睡半醒,沉溺在又甜又涩的混乱中。终于熬到天亮,卢连璧从沙发上爬起
来,发现整个脑袋就象倒了瓤的西瓜,内里咣咣当当,晃悠个不停,什么也记不
起来,什么也想不进去。卢连璧自嘲地笑笑,这样挺好,倒少了那些烦恼。

  “奇玉轩”开门迎客之前,罗金凤也到了店里。她来的时间与往常一样,脸
上的神情也平静如常。夫妻俩打了照面,罗金凤没问对方昨晚在哪儿过的夜,卢
连璧也没问对方休息得怎么。彼此只是淡淡地说出个“早”,回了个“早”,互
相客客气气,象是两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

  那一整天的时间里,卢连璧时不时地会悄悄观察一下对方脸上的天气。还好,
都是晴天,卢连璧也就慢慢地松弛下来。心想两人毕竟是多年夫妻,天大的事只
要拖一拖,也就拖了过去。

  黄昏时分,卢连璧抬头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差不多五点半了,该换换衣服去
打网球。卢连璧往经理室走,罗金凤迎了上来。

  “去打网球?”妻子的神色平静如常。

  卢连璧脸上带着笑说,“对,打网球去。”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从今天起,我和丹琴就住到我老妈那儿去了。你自己呢,随便。”妻子客
客气气地说完,转身走了。

  卢连璧顿时变得心灰意冷,他明白妻子为什么那样平静如常,那样的客气了。
如果说激烈的愤怒是夫妻之爱的另一种方式的话,那么夫妻间的客气其实是一种
极度的冷淡。

  换好网球服,卢连璧去发动汽车。那辆三星车在西下的夕阳里闪着光,车头
左侧的保险杠附近,有一块稍显不同的暗影,望上去犹如漂亮女人面颊上的黄褐
斑。那就是在双峰山遇险时碰撞过的地方,虽然经过修整,仍旧看得出痕迹。卢
连璧意识到,双峰山他与乔果的那一夜,是一块无可挽回的硬伤。从此之后,他
和罗金凤夫妻之间受了伤的关系即使精心地修补了,却再也不是从前。

  卢连璧进了网球馆,一眼就望见邓飞河和小夏正在三号球场上打球。邓飞河
穿的是白色的阿迪达斯,小夏的网球衫和网球裙也是白色的,两人蹦蹦跳跳,犹
如河畔的两只白色的鹭鸶鸟。邓飞河看到卢连璧,即刻收了球拍,向卢连璧迎来。
小夏则站在那儿,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向卢连璧笑。

  “卢哥,来了?”

  “嗯。”

  两个朋友面对面的时候,卢连璧将那串红玛瑙项链送到了邓飞河手里。邓飞
河喜出望外地说,“大哥,好本事。怎么从嫂子那儿要回来的?”

  卢连璧自嘲地说,“你嫂子可没那么好说话,你大哥当了一回贼。”

  卢连璧前前后后地讲了一遍,邓飞河又是抱歉又是安慰地说,“卢哥受委屈
了,真过意不去。不过嘛,嫂子走几天也好。大哥,难得自由啊。”

  卢连璧笑了,“行啊,你大哥就向你学学,尝尝单身贵族的滋味儿。”

  拿着那串项链,邓飞河回到小夏身边。两人低声说着什么,小夏一边听,一
边不时地向卢连璧这边看。

  过了一会儿,邓飞河和小夏一起走过来。邓飞河说,“小夏,你陪卢大哥打
两盘。”

  卢连璧连连摆手,“别别别,你们玩儿你们的。等一会儿,我再跟弟弟打。


  小夏说,“卢大哥,你就来教教我吧,弟弟的腿疼,你没注意他有点儿瘸?


  卢连璧说,“真的,怎么回事?”

  邓飞河说,“可能什么时候碰住了,左腿膝盖下面老是钝钝胀胀的。”说着,
弯下腰,拍着揉着那个地方,坐到了场外。

  这样,卢连璧就和小夏对上了阵。

  和小夏这样的女人打对手,与其说是打球,毋宁说是游戏。小夏将球打过来,
卢连璧只是用球拍向上挑着把球再挡过去,对手就很紧张了。小夏蹦蹦跳跳的,
用生硬的动作去接每一个来球。那情形很象一个电动靶牌,在做着机械运动。

  打着打着,眼前这个晃动的人影就变成了乔果。乔果比小夏显得年轻,动作
起来肢体也更轻盈,但是反应似乎不及小夏敏捷快速,因而会显出一些笨态……

  这样半玩半打的结束了两局,邓飞河就在场外喊,“别打了,今天早点儿吃
晚饭。”

  卢连璧还没有打出汗来,就说,“你们吃饭去,我再玩玩儿。”

  邓飞河说,“卢大哥,你不去还行?今天就是要请你的。”

  卢连璧明白了一起吃饭的意思,于是说道,“行啊,我请你们。大哥在,怎
么能让弟弟破费。”

  小夏说,“都别说了,今天我做东。”

  邓飞河向卢连璧眨眨眼儿,卢连璧会意,于是笑道,“行啊,今天就让半边
天夺一夺权。”

  既然由小夏当家,吃什么在什么地方吃,就由小夏安排。卢连璧听着指挥,
开车往北郊走,眼看到了新辟的开发区,车子向右一拐,忽然看到街旁出现了一
座大和式建筑。炫目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着,“北海道”三个字蓝莹莹的,颇有几
分海的韵味。

  上面是宿客的宾馆,一层是餐屋。迎宾小姐引着,过了门厅,忽然出现了原
木色的门框和原木色的吊灯。脚下厚实的木地板也是原木色,去了鞋走在上面,
脚掌能感到原木特有的弹性和温暖。沿着通道向前走了一段,迎宾小姐伸手打开
旁边一扇木制的拉门,于是,一个“塌塌米”式的包间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在小木桌前盘腿坐下,服务小姐趋前进茶。她行的是日式的茶道,一招一式
都有讲究。小夏拿着菜谱,和服务小姐商量着点菜,两个男人就把脑袋凑在一起,
低低地耳语。

  卢连璧说,“我还真不知道,咱们潢阳有这么个地方。”

  邓飞河说,“这个地方好啊,闹中取静,客人不多。”

  卢连璧指指楼上,“那上面,是客房吧?”

  “对,清静得很。带个人来开房间,再没那么合适。唉,可惜小夏不行,只
要是宾馆她都不愿意住。要不然,怎么会去借你的那套房子。”

  卢连璧“哦哦”地应着,邓飞河后面说了些什么,全都没有听进去。卢连璧
心里想着乔果,要是能领着乔果到这儿来……

  阮伟雄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看电视,儿子宁宁紧挨爸爸坐着,将作业本摊在
茶几上写生字。

  阮伟雄说,乔乔,你干什么呢?来看电视啊。

  乔果在书房里答话,别管我,我想自己坐一会儿。

  书房没有开灯,浓重的夜色从窗外淹过来,将乔果淹得几乎要窒息。你就憋
死我吧,憋吧,乔果恨恨地想,这样想了,就有一种自虐般的快乐。

  乔果是要忘掉卢连璧的,一定忘掉,永远地忘掉。可是,卢连璧怎么能这样
就消失了,怎么能这样就再不露面呢?他怎么能忘了,他们有了那一夜,他们有
过那一夜呀!哦,不接你的电话,你就可以不打电话来啦!——乔果等着卢连璧
的出现,已经等得心烦意乱,忍无可忍。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很旧
很旧的故事。一个魔鬼犯了天条被装在了魔瓶里,第一年的时候,魔鬼暗暗地发
誓,谁救我出去,我将好好地报答他。可是,魔鬼的愿望落空了。第二年的时候,
魔鬼又暗暗地发誓,现在谁救我出去,我会重重地报答他。然而,魔鬼的愿望仍
旧落了空。第三年的时候,魔鬼恨恨地在心底发誓,如果谁现在来救我,我一定
要吃了他!……

  乔果睁大眼睛,望着四周挤压过来的黑暗。此时,她与魔鬼心灵相通,她就
坐在魔瓶里,做着无望的守候。如果卢连璧这个时候出现,她会吃了他,一定会!

  犹如要萌出新牙一般,乔果的牙槽骨那里痒痒的。

  可是,那天晚上卢连璧一直没有出现。没有!

  第二天下午,乔果按计划原本要到市房地产管理局,联系办理楼房预售许可
证,然而鬼使神差,在出门的那一刻,乔果却去了天时公司。坐在写字间里,准
备楼房销售的宣传预案,忽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于是拿起草拟的几句话,径直
去了安少甫的总经理室。敲敲门,里边回一句“请进”,乔果就推开了门。安少
甫的大班台正朝着门口,背对着他的那个男人的轮廓熟悉得让人生疼。

  那男人回转头,定定地望着乔果。乔果僵住了,手里的文件夹差点儿掉在地
上。

  安少甫说:“小乔,还认识嘛,这是卢老板。”

  乔果说,“怎么不认识,帮了咱们公司那么大的忙。”

  安少甫说,“小乔,你进来呀。有什么事儿?”

  “你们先谈,你们先谈吧……”乔果说着,想转身走掉。

  卢连璧说话了,“小乔,等一会儿我去你那儿。”语调轻松而随意。

  “好啊,欢迎。”乔果笑着回答。

  乔果慌慌张张地回到写字间,傻傻地站着,竟然想不到要坐下。戴云虹觉得
奇怪,就问道,“乔姐,你怎么了?”

  乔果这才回过神儿。“云虹,你帮个忙。等一会儿有个男的来,你就说我有
事儿出去了。”

  “那是个什么人?”

  “别管什么人,打发他走就是了,我不想见。”

  “唔,知道了。”戴云虹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就在隔壁工程部,等那人走了,你再来告诉我。”

  “好的,放心。”戴云虹笑答着。

  乔果离开不一会儿,卢连璧果真到业务部来了。他推开门,看到写字间里只
有戴云虹坐着,便彬彬有礼地问,“乔经理在吗?”

  “不在,她出去了。”

  戴云虹仔细地打量着对方:黑中透紫的脸膛,棱角分明的下巴,给人一种通
体刚硬的感觉。这就是乔果说的那个男人吧?

  “乔经理什么时候回来?我能在这儿等等吗?”卢连璧望着身边的椅子。

  戴云虹明白他的意思,戴云虹就是不说“请坐”。戴云虹冷冰冰地说:“有
事儿明白再说吧。乔经理有很多事情要办,今天下午不会回来了。”

  “可她告诉我,她在这儿等我的——”

  “她又有事情了,她交待说她今天下午不会回来。”戴云虹的回答毫无余地。

  “对不起,打扰了。”卢连璧只得离去。

  看着这人离去之后,戴云虹象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兴致勃勃地来到工程
部。乔果那时正缩在靠近墙角的沙发上,似看非看地翻着报纸。

  “乔姐,我替你打发走了。”戴云虹说。

  “唔,走了?”乔果下意识地立刻站起身,向窗子那边走去。

  “那家伙还想赖在办公室等你,我说你今天不会回来了。”

  “哦,你说,什么——”乔果似乎有些失神,她透过窗子,向楼下张望。

  戴云虹看在眼里,忽然抿着嘴笑了。“他刚刚走,还来得及。”

  乔果没有说话,她急匆匆地走出去。一到走廊,乔果就跑起来,远远地看到
电梯间的门还开着,乔果招着手喊,“等等——”。那一声喊叫仿佛就是关门的
讯号,亮晶晶的不锈钢门应声而合。等到乔果喘吁吁地跑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
着红色的显示灯一闪一闪地跳出下降的数字了。

  只好等了。等电梯再上来。

  那时候,卢连璧其实还呆在一楼的大厅里。他乘电梯下来之后,并没有马上
离开。他在一楼的大厅里踌蹰不定地踱着步。一会儿,他向大门那边望望,一会
再向电梯这边瞧瞧。就在这时候,电梯间的门打开了,里面的人接踵而出。片刻
后,等候的人开始进入电梯。

  卢连璧叹口气,终于转身向大门那边走去。刚刚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看,
只见最后一个人已经进了电梯,正要伸出指头,揿动关门的按钮。卢连璧蓦地转
过身,豹子一般敏捷地冲了过去。在电梯门合拢的一瞬间,他钻进了电梯里。

  乔果在十八楼看到指示灯显示电梯已经上来了。当电梯的不锈钢门对着她打
开,她惊讶地看到卢连璧就在她的鼻子尖儿前站立着。

                ……

  后来,他们俩就靠在走廊尽头的安全梯旁边说话。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再去找你。”乔果说
出来的这句话象是从冰箱里取出来的,还冒着冷气。

  卢连璧的嘴巴张了张,再合上,张了张,再合上。脖颈下粗大的喉结艰难地
运作着,竭力要把这块冷冻食品咽下去。

  “如果,打打电话呢?”他想寻找一种加热的方式。

  “电话也不必打,没什么意思。”

  卢连璧痛切地咽了一下,忽然变得平静了。

  “既然这样,好吧。”

  结束了?乔果望着不再激动的喉结不再激动的嘴,心里升起了怅惘。这也太
简单,太容易了吧!

  欲要转身离去的卢连璧很认真很细致地看着乔果,很耐心很深入地吸着鼻子。
那情形仿佛是一条离家的狗,要把家人的样子和家的气息全都记下来。

  乔果觉得有什么地方在疼,那是心。

  “咱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喝个告别酒。从此之后,你东我西,永不谋面。”
卢连璧沉重地提议。

  “好吧。”乔果很快地答应着,仿佛担心回答得慢了,那提议就会被收回。

  乔果曾经发誓再也不坐卢连璧的三星车,再也不见这辆车的主人。可是,当
夜色降临的时候,她已经坐进了这辆三星车里。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乔果在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她的目光向前直
视着,车窗前流光溢彩,斑驳陆离,仿佛前面有无尽的希望,无穷的空间。人是
要向前看的,目不旁视心不旁骛。此时,旁边驾驶座上的卢连璧只是容留在乔果
的余光里。卢连璧沉静得犹如死寂的火山,让乔果几乎难以相信他曾经有过飞烟
腾火的喷发。

  新辟的开发区,闪烁的霓虹灯,“北海道”三个字涌着深海蓝幽幽的水。

  脱了鞋,走在厚实而温暖的木地板上,推开木拉门,乔果和卢连璧一起在
“塌塌米”式的房间里坐下了。

  乔果听不到卢连璧说些什么,她呆呆地望着壁上被原木吊灯映亮的北海道的
风景画。画旁挂着两幅字,都是日本江户时代著名诗人松尾芭蕉的俳句。一幅是
“奈良秋菊溢香馨,古佛满堂寺庙深”,另一幅是“古池冷落一片寂,忽闻青蛙
跳水声”。字体是那种朴拙的隶书,意境是那种独到的幽雅和静适。恍惚之间,
乔果觉得她仿佛跟着卢连璧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陌生的天地。他们这是
旅游,他们这是私奔——,对,是私奔!

  乔果激动起来。没来由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卢连璧问。

  “我在想,你今天来我们公司干什么。”

  “说是推销礼品,其实,不过是想见见你。”卢连璧实实在在地回答。

  乔果心里生出了感动,生出了满足。嘴里却说,“好了,今天咱们把要见的
面全都见完,以后可就再也没了。”

  “你不用提醒我,我会做到的。”卢连璧苦笑着点头。

  随后,他们俩就一起商量着点菜。卢连璧问乔果,“给你来点儿什么饮料?


  乔果说,“酒,干红。”

  卢连璧知道乔果平时是不喝酒的,听到乔果要酒,卢连璧就说,“我也喝干
红,陪陪你。”

  酒上来了,菜上来了,卢连璧对服务小姐说,“你不必在这儿忙了,我们自
己会照料自己。”

  服务小姐退身而去时,轻轻地合紧了木拉门。

  小包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四目相对,两人竟默然无语。扑扑沸响的火
锅隔在他们两人之间,袅袅的蒸气将他们俩笼在一团挥不去的云雾里。他们隔着
这厚厚的云雾彼此搜寻着,蒸腾的雾气时而化开,时而又变得浓重,于是他们就
时而仿佛离得很近很近,时而又似乎隔得很远很远。

  他们用大杯子喝红酒,喝下一杯之后,卢连璧说,“乔果,你能告诉我,你
在心里将我叫做什么吗?”

  “嘟嘟。”乔果望望对方的样子,很快地回答。

  “嘟嘟——”卢连璧奇怪地瞪大眼,“为什么?”

  “你照照镜子看。你不高兴的时候,就嘟着嘴。象一个调皮的小男孩儿,怪
老师分糖果的时候少给了他一粒。”

  “哦,”卢连璧笑了,“很难看吧。”

  “不,很可爱。你嘟着嘴,昂着头,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哦,我是这个样子啊。”卢连璧故意嘟起嘴,想象着自己的那副模样。

  乔果说,“哎,我问你,那你叫我什么呀?”

  “果果。”

  “果果——,什么意思?”

  “嫩呗,又是汁儿又是水儿的,就象一个嫩水果。”

  “哎哟,多烦人,给人家起这么个名字。”乔果娇嗔地说。

  卢连璧叹了一声,“唉,烦不了多久了,反正以后不再见面。”

  “对。”

  说是这样说,心里却有些难受,以后再见不到嘟嘟了。乔果觉得嗓子眼儿那
里有些干,有些痒,她端起装满干红的大杯子,喝水似的灌了一大口。

  卢连璧也把面前的杯子端给乔果看,然后一饮而尽。乔果拿过酒瓶,正要斟
酒时,身边的手机响了。乔果就把身子向后靠了靠,接通了电话。

  “喂,小乔,你在那儿?”是刘仁杰的声音。

  “我在外面,和朋友一起吃饭。”

  “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说吧。”

  “小乔,我自己在书房里,我一个人。面前一杯茶,一本书,很清静,很寂
寞。”

  乔果仿佛看到那个书房了,两面墙壁都是又大又高的书柜,从木地板一直接
到天花板上。瓷盏里的清茶澄碧如玉,袅袅的烟气宛如焚燃的线香。在字画的环
围里,那人守着清灯读书。有古筝么?有洞箫么?——唔,那还真有些让人神住
呢。

  “小乔你看,这首诗写得多好。‘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
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小乔,我们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过客罢了,在人
生的旅途上留下那么一点无人凭吊的痕迹。就象飞鸟一样,在雪上在泥上偶然地
留下一星半点儿的爪子印。后人去哪儿找那些鸟呢?他们找不到的。”

                ……

  通完话,乔果有些发呆。她久久地盯着卢连璧,心里竟有一种凄绝的味道。

  “怎么了,你?”

  “没人找得到你,也没人找得到我,没人。”乔果伤感地说。

  “你说什么,没头没脑的。”

  “没什么。来,喝!”乔果把瓶子里剩下的干红全倒进大杯子,端起来就往
嘴里灌。

  卢连璧一把抓住她的手,“别喝了,你不能再喝。”

  “别管我——”

  乔果仰着绯红的脸儿,口唇翕合,娇弱地喘息着,那神态有些象离了水的鱼,
显得楚楚可怜。卢连璧顿觉情难自抑,他猛地俯下身,紧紧地吻住了她。

  不能不能不能……乔果混乱地想,可是她却象快要窒息的人面对一扇开启的
窗户一样,拼命地呼吸着。她是那么的贪婪,仿佛要用那甘冽的诱惑来充满她的
每一根血管、每一束肌腱。

  在这迷乱的吮吸中,乔果的身体膨胀着,觉醒着,终于走向了叛逆和独立。
乔果无力主宰它,乔果无法驾驭它,那情形就象一个船长拼命地打着舵轮,却目
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船兴高采烈地驶向要劫持它的海盗……

  对方的身体在呼唤着乔果的身体,乔果的身体在应答着它的伙伴。那是两个
身体的盛大的节日,那是两个身体的恣意的狂欢。它们紧紧相拥,渴望着相互的
融合。乔果在意识沉溺的最后一刻,忽然感觉到对方的腰间有一个硬东西硌了她,
是那柄琢玉用的昆吾刀!她一伸手,将它拔了出来。

  “别碰我!”乔果绝望地叫着。

  “你杀吧。”卢连璧闭上了眼。

  当啷一声响,乔果丢下了刀。她含着泪,求饶似的颤抖着,“抱抱我吧,抱
抱我——”

                ……

  “北海道”宾馆客房部的那张双人床很大很软,床头柜上的台灯用的是木灯
罩,使得房间内的光线有了一种桔子般温馨的气息。靠窗子的那边立着一个可爱
的小圆桌,与它做伴的是两把同样可爱的圈椅和茶瓶茶杯什么的。于是,乔果恍
然间觉得这里很象一个家。然而四下环顾,却发现它缺少了居家的琐碎和繁杂,
它过于实用,过于简洁和明快了,除了写字台和电视机外,几乎再无他物。这里
没有家的那些累赘,因而也就缺失了家的那份让人牵挂的份量。

  “我要,去洗洗。”乔果懒慵慵地从被子里探伸着身体,想要坐起来。

  “你去呀。”卢连璧在被子下面环抱着她的腰,脸贴在她的乳沟间。

  “求求你了,让我去。”

  “好吧。”卢连璧亲热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放了手。

  乔果认真地说,“不许看。”她将被单拉起来,遮盖在双乳上,然后才坐了
起来。

  “好,我不看。”卢连璧闭上了眼睛。他又好笑又奇怪,女人呐女人,给都
给过了,难道还怕看么?

  浴室里传来哗哗啦啦的水声,剌激着卢连璧的听觉。继而,视觉也饥渴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溜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向浴室。转一下门把柄,将门开出窄窄的一
条缝,恰好容得下一只眼。莲蓬喷头下面的女人毫无察觉,水淋淋的白晰就亭亭
地立在那儿,犹如一株水仙。

  看着看着,门缝渐渐大起来,卢连璧忽然走了过去。

  “你坏,你快出去。”乔果求告着,她的双臂夹紧了,用浴巾掩在胸前。

  卢连璧没有说话,他象只猎豹一样敏捷而凶猛地扑了上去。猎物本能地反抗
着,猎豹因那反抗而倍加亢奋。这几乎算得上是一场强暴,无论是乔果还是卢连
璧,那都是不曾有过的经历。新鲜的剌激使他们耗尽了精力,他们几乎要衰竭而
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卢连璧才站起身。他抱起赤裸的乔果,慢慢地往外走。乔
果闭着眼,四肢软软地松垂下来。那情景,就象走向祭坛的人虔诚地捧着他的牺
牲。

  在被子里躺了好一会儿,意识才象轻风一样,慢慢地吹回乔果的躯壳里。乔
果流泪了,泪水是意识带来的雨,淅沥淅沥地下个不停。

  “你怎么哭了,为什么?我希望咱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能快乐——”

  卢连璧心疼地吻着她的眼窝,将那些泪水一点一滴地啜干。

  乔果沉默着,她想回家。然而,她的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怯意,她怕面对
夫君,她怕面对儿子。她看看表,已经将近午夜了。

  “对不起,我想打个电话。”

  “打吧。”

  那边的振铃信号刚刚一响,立刻有人拿起了话筒。是丈夫的声音,显然,他
一直在话机边守着。

  “喂,是我呀。”乔果的声音低低的。

  “你在哪儿?你怎么还不回家?”

  声音飘飘缈缈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恍然间,乔果觉得自己原本熟
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而遥远。

  “临时出差,今天晚上回不去了。”

  “出什么差,去哪儿了?安排的住处还好吗?”丈夫的语调很关切。

  “回去以后再说吧,我现在累了。”

  “好吧,你早点休息。对,儿子等着你,也没睡,他要跟你说句话。”

  “妈妈,爸爸会照顾我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是那种稚嫩的童音,听
上去可爱极了。

  乔果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很坏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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