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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问题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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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快乐的过山车

  阮宁宁八岁了,八岁的男孩子再也不会象幼小的婴儿一样睡起来深深沉沉,
犹如冬眠一样无知无觉。宁宁的起居作息几乎与父母完全合拍,晚上十点多钟就
寝,早上六七点钟起床。夜里有点儿什么动静,宁宁也会醒来,睁着大眼睛在他
的小房间里发问,“妈妈,那是什么声音呐?——”

  所以,阮伟雄和乔果很自然地选择了宁宁每次去爷爷家的时候,再行夫妻之
事。

  黄昏时分,乔果一进家门,阮伟雄就告诉她,“爷爷打电话来,说是想宁宁。
我把孩子送过去了。”

  “唔。”乔果会意地点点头。

  饭菜阮伟雄都已经做好,不用乔果劳神费事。夫妻俩亲亲热热地吃完饭,乔
果要洗碗,阮伟雄却伸手拦住她说,“你别沾手了,我来。”

  乔果不争执,只是笑笑说,“那你就辛苦了。”

  这已经成了惯例,每逢这样的晚上,阮伟雄总是不辞辛苦地将服务工作做得
无可挑剔。他似乎是要以自己服务的殷勤,来换取妻子的殷勤服务。

  厨房的水龙头开得很响,阮伟雄就在那响声里很快地洗完了碗筷,然后就进
了浴室。阮伟雄平常很喜欢看那些电视剧,看那些足球或者是篮球赛,他总是躺
在长沙发上,脑袋下面垫上一个软垫,舒舒服服地享受着那些节目。可是遇到今
晚这样的日子,阮伟雄就会舍弃此种享受,早早地钻进浴室去洗澡。而这时坐在
起居室看电视的,倒成了乔果。

  乔果坐在沙发上,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她其实并没有看进去也没
有听进去,她的耳朵里只有浴室那边传来的水声。水声很急促很迫切地响着,乔
果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一些怯意……

  “乔乔,还不快去洗澡?”

  乔果还在愣着的时候,阮伟雄已经上了床,他把湿漉漉的头发靠在软软的床
头上,拿起一张报纸,一边随意地翻看,一边喊着乔果。

  “哎,就去。”乔果应答着。她心里有点儿虚,好象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
整个身子都空了。

  乔果率先清理的是她的牙齿,乔果的那些牙齿小巧而细密,阮伟雄曾经开玩
笑说,人瞧上去已经是大人了,牙齿却还是小朋友。乔果喜欢用儿童牙刷,这种
牙刷的前端小,刷毛软,对齿冠和齿龈的每个细节都能照顾得很周到很体贴。乔
果挤了双倍的牙膏,用了双倍的时间在口腔里不停抽拉着。卢连璧的舌头曾经进
入过这个区域,在乔果的感觉里,似乎总有什么地方还留着可疑的痕迹。

  洗澡的时候,乔果也用了双倍的时间和双倍的努力。乔果特意把淋浴喷头取
下来,拿在手里。喷淋头犹如长手柄,一束束水流就象细密的刷毛,乔果就拿着
这把大刷子反复地洗刷着她自己。耳轮、脖颈、胸乳、股沟……凡是卢连璧光顾
过的地方,她都洗刷得格外仔细。那情形就象饭店里的杂工在兢兢业业地洗涤顾
客使用过的碗碟,这些东西必须洗净了,才能再次端上去。

  乔果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端在丈夫的面前。她带着歉疚,带着诚意,打算加倍
努力地侍奉丈夫。

  阮伟雄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工作。

  他要翻阅文件了,他的手刚刚触及到文件夹,那文件竟然自动打开了。

  “嗯?——”他觉得有些异样。

  “噢。”迎着丈夫的目光,乔果笑了笑。

  深入地阅览下去,乔果忽然响亮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你?”丈夫疑惑地问。

  “没,没什么。”乔果掩饰着。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的,
从来没有胡乱嚷嚷过。

  应该小心,小心。乔果想。

  丈夫很投入地在文件上圈圈点点,乔果的眼睫颤颤地跳合着,然后就不由自
主地闭紧了。

  “喂,你看着我呀,你闭上眼睛干什么?”

  她又错了,她这样做,不合习惯。乔果赶忙睁开了眼。

  接下来,乔果变得谨慎多了。她控制着自己,审查着自己,再不敢有不合规
范的声音和动作。

  丈夫不是那种拖拖拉拉的人,他果断而又干练地完成了任务,然后自信而又
自足地用一句“好了”,做为整个工作的总结。

  乔果循着习惯躺进了丈夫的臂弯里。她的身体向左侧偏转过去,右手从丈夫
的腋下穿过,轻轻地延伸至丈夫的左肩胛骨尖上……这些动作,都做得很规范。

  丈夫的大腿也合乎规范地搭了上来,很沉很沉。

  这份沉重挤压着乔果的心,乔果的心抗拒着,挣扎着,然而这沉重却毫不放
松。乔果觉得她的心就象一粒浆果,在这挤压下就要迸裂,必欲一泄,方得解脱。

  在这精神的窘迫中,乔果的身体却显得格外清醒。那身体在回忆着,在渴望
着,它回忆着与另一个身体在一起时的快乐,它渴望着与另一个身体重逢。

  可惜,在日常生活中,当乔果的身体渴望卢连璧的身体时,它常常并不能得
到与它亲近的机会。这种时候,乔果就会烦躁和苦闷。乔果尝试着用各种方式,
来消解这种情绪。到游乐园坐过山车,就是其中的一种。

  游乐园座落在潢阳市的北郊,因为安装了一套进口的大型过山车和其它几种
时兴的游乐设备,而成为潢阳人闲暇时的一个新去处。乔果那天去游乐园的时候,
适逢周一,游人不多。乔果买了门票,独自沿着那条灰色的水泥道向园内走。那
条道不算太宽,在乔果前面的一男一女悠然地走在水泥道的正中,乔果出于客气
和礼貌,不愿急匆匆地地超过去,于是就慢慢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乔果的目光随意地投在了前面那个女人的脚踝上,那脚踝是细纺锤形的,笼
着半透明的丝袜,显得细腻而柔美。柔美的脚踝配着软羊皮鞋精巧的半高跟,给
人一种相得益彰的感觉。与软羊皮鞋相伴的是一双粗犷的运动鞋,它们犹如登陆
艇一样,望上去既宽大又平稳。

  乔果的目光向上移,她看到的是男人强健的倒三角形的脊背和女人那也还差
强人意的腰肢。乔果跟在两人身后走了不一会儿,就有些耐不住。乔果加快脚步,
想要超过去。乔果是从女人那一边超过去的,当她与那女人差不多并排的时候,
那女人下意识地偏转了头,于是乔果就看到了一张戴着大墨镜的脸。

  从这张脸迅即转回的动作上来看,那人似乎认识乔果。然而,乔果却未能回
忆起这张脸(尤其是它还掩着那样一副大墨镜)。乔果终于超过去,走到了这两
个人的前面。这时候,乔果才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个戴墨镜的女人好象是在哪里看
见过……

  最好的节目总是放在最后压轴,过山车这个项目也被安排在游乐园的最深处。
面对着这一片钢铁的构建,乔果很难一下子说清自己的感觉。过山车的轨道时而
笔直地延伸,时而陡峭地升起,时而蜿蜒如蛇,时而盘飞如鹰,时而跌撞如瀑,
时而回旋如虹……人生有千种体验万种感受,仿佛尽被缩微在此了。

  乔果购了票,被人引导着,坐进了车座。她扣上安全带,然后尝试着舒展了
一下身体。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余光里闪动了一下。她偏转身体,于是
她刚好看到了那个戴墨镜的女人和她的男伴相拥着坐进过山车,然后是一个长长
的热吻。

  “请各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扩音嚣里播放着注意事项,在那嘈杂的声
响里,乔果静静地想着这对男女。他们会是一对夫妻吗?不错,他们在一举手一
投足之间,都显得那样亲密,然而正是这种亲密,却暴露了他们并非夫妻。夫妻
不会再有这种兴致,在周一相偕闲逛游乐园。夫妻不会再有这种举止,在公众场
合眉目传情。夫妻也不会再有这种冲动,时不时地要给对方一个颤抖的拥吻……

  夫妻会是什么样子?夫妻会象两个绑在一起的木排,在平静的河道里安安稳
稳,不紧不慢,随波逐流地漂完属于它们的全程。

  由此,乔果想到了她和她的丈夫,以及她和卢连璧。

  过山车在乔果联翩而至的浮想中启动。它起初是缓慢的,小心翼翼,体贴备
至。它在观察着你的举动,它在调动着你的情绪,它在寻找着、适应着你的反应
能力。不知不觉中,它悄然地加速,它沿着一个坡道提升着,渐高渐快,渐强渐
猛……于是你的心跳、你的血流也渐疾渐速,春潮般地随着它涌升而起。

  它升到了一个高峰,你的心被高高地提在峰顶。那峰顶是一枚针尖,你的心
是被顶在针尖上的光溜溜的鸡蛋。你就要掉下来,你害怕掉下来,于是你被剌激
得头晕目眩。它向下俯冲了,那不只是肉体的俯冲,那是精神的俯冲,那是灵魂
的俯冲,这一刻,你觉得在人世上拖累你的肉体忽然之间消失了,你变成了一根
轻飘飘的羽毛——你兴奋得惊叫起来!

  它懂得一张一弛,它懂得如何使快乐延续得更长,保持得更久。于是,它再
次变得平稳,再次显得从容不迫。它回旋着,变换着角度,更改着方向,迂回曲
折地重新积聚力量,重新酝酿快乐。

  好了,它再次带着你腾升,比上一次更快更猛。

  在到达新的峰顶时,你再次兴奋得尖叫。比上一次更强烈,更恣肆。

  就这样,它带着你一次又一次地平飞、攀升、滑翔、俯冲。你一次又一次地
缓和一次又一次地绷紧一次又一次地在晕眩中化羽化风。

  最终的高潮毫无疑问地留在最后的高度上。你从那高度冲决而下,一泄如注,
如狂如梦,欲仙欲死。

                ……

  涌动的岩浆静止了,慢慢地凝固了。扩音器再次响起来,告诉人们这轮游戏
已经结束。乔果静静地瘫在座位上,她觉得精疲力尽,心满意足。她忽然发现,
这过程这感觉都有点儿象是在做爱。

  乔果偏转身体,这时她又看到那个戴墨镜的女人和她的伙伴正抱在一起,犹
如一对情侣刚刚做爱完毕,温柔地依偎着、回味着,慢慢地平息着那份激情。

  在以后的日子里,乔果无数次回忆起这快乐的过山车,回忆起这游戏中无比
的快乐。这种时候,她就会默默地陷入沉思。游戏是人类的天性,寻求快乐是人
类的天性。当人类的性爱剔除了生育目的之后,性爱也就成了一种快乐的游戏。
人类的天性,人类本真的可爱和顽皮,都在这快乐的游戏中显露无遗。

  这快乐是与生俱来的;那么,每个人也就与生俱来地拥有这种快乐的权力。

  这种快乐,属于她和卢连璧。只有当他们俩在一起齐心协力,他们才能共同
营造出这种快乐。那无疑是让人销魂的时刻,在那一刻,乔果清楚地看到了赤裸
的本真的自己。有时,她会痛斥自己太“淫荡”,并且提醒自己要克制、克制、
克制。但是,有时她又想,如果一种冲动是必须用强力才能克制的话,那就是说,
她是生就的如此。假如剔除了“淫荡”这个词所包含的道德的褒贬,那么这个词
所表述出来的只不过是一种事实,一种本质罢了。

  毫无疑问,乔果在肉体上已经无可逃避地被卢连璧所吸引。那么,刘仁杰对
于乔果,则是一种精神上的吸引。乔果已经渐渐习惯了刘仁杰在电话里的那种诉
说,对方那种风入幽谷般的声音,犹如无形的翅翼,带着她从汗津津的肉欲中升
起,飘向那些如画如诗般的意境里。那些意境是缥缈的,不可触不可及,然而唯
其如此,才显得那么空灵那么丰富那么美妙。

  如果谈及爱和感情,在这三个男人中,乔果对丈夫阮伟雄无疑是最有感情的,
丈夫对她的感情也是过之而无不及。乔果爱丈夫、爱孩子、爱这个家,相濡以沫
的依恋,割舍不断的亲情,无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紧紧地维系着他们。

  然而,乔果却无法从丈夫那里得到性的快乐。乔果拥有快乐的权力,这种权
力,即便是丈夫阮伟雄,也不应该对她剥夺吧?

  是的,快乐无罪,快乐是天性,快乐是权力。但是,面对着社会的禁忌,面
对着家庭、孩子、丈夫、责任、义务……,她还有这个权力吗?

  乔果深深地困惑着,她无法解脱。

  理智告诉她,不能为。本能却控制着她,驱使她奔向人类那无可替代的最本
真的快乐。

  于是,卢连璧和她的幽会,就成了不可抗拒的魔鬼的召唤。

  “喂,果果,我想运动运动。”卢连璧在电话中对乔果说。

  “运动”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暗语,乔果听了,立刻问道,“什么时候啊?”

  “现在。”

  “你疯了,现在怎么行。”

  “那就明天。明天我安排好了地方,再告诉你。”

  “好吧。”乔果答应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阮伟雄在阳台上给那些新做的家具刷油漆。阮伟雄是个很
顾家的男人,因为顾家而格外喜欢收拾家,摆弄家。那情形就象恋窝的鸟喜欢衔
草做窝,爱巢的蚂蚁要不停地把巢做来做去一样。他改装过起居室吊顶上的射灯,
他更换过浴室里的浴盆,他增设了厨房里的电子排风扇……,这几件新家具是照
着家具杂志上的英式家具做的,再刷刷漆,就大功告成。阮伟雄怕油漆味儿熏着
乔果,一大清早就把那几件家具弄到了阳台上。

  乔果呢,头天晚上就给丈夫打了招呼,说是公司明天上午要加班。第二天早
上起来,乔果先把儿子宁宁爱吃的带鱼收拾好用作料喂上,然后去浴室洗澡。她
趿着拖鞋往浴室走,忽然注意到阳台上传来刷刷拉拉的响声。过去看时,见丈夫
浑身汗津津地半蹲在那里,脑袋半勾着,正用砂纸使劲儿打磨着家具。乔果心中
一动,身子就蹲了下来。她也拿起一张砂纸,和丈夫干。

  阮伟雄用胳膊在脸上蹭了蹭汗说,“果果,你就别干了。我知道,你不喜欢
做这些事。”

  乔果不说话,砂纸在手下刷刷地响。

  阮伟雄又说,“果果,走吧走吧,你不是要去公司加班嘛。”

  望着丈夫那张脸,乔果很想说,“我不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站了
起来。

  乔果去搬来一个小凳子,塞在丈夫的屁股下面,然后又找到一个口罩,把它
套在丈夫的脖子上。她关切地叮嘱道,“等一会儿刷漆的时候戴上它,别让油漆
熏住了。”

  做完这些事情,乔果似乎安心了许多。她先去冲了个澡。然后又坐在化妆台
前,把自己的门面装修了一番,这才出门去赴约。

  卢连璧将幽会的地点选在南方假日酒店,是用了些心思的。南方假日酒店远
离市区,远了就与这个城市中熟悉他们的人们远一些,在感觉上安全系数就要大
得多。

  乔果不能不认同选用宾馆是明智的决策。那一次她执意要去卢连璧家,在他
们夫妻的大床上颠倒了一番,事后弄得卢连璧差点儿在太太面前过不了关。那天
晚上罗金凤和她大姨在二舅家吃完饭,就到剧院去看戏。卢连璧和乔果推算过,
那戏七点半开演,两个小时结束,再加上路上的时间,罗金凤应该是十点钟左右
才到家。乔果是九点半钟离开卢连璧家的,还留了一点儿提前量。结果,她前脚
走,后脚罗金凤就带着大姨和丹琴进了门,那情况真是惊险得很。原来丹琴不喜
欢看戏,戏还没有演到一半儿,孩子就嚷嚷着要回家。罗金凤坚持了又坚持,还
是提前退了场。如果当时丹琴在剧院里闹得狠一点儿呢?那家里的这出戏可就热
闹了。

  虽然没能堵门抓住贼,贼味儿还是被人抓到了。上床躺下,脑袋刚刚挨上枕
头,罗金凤忽然坐起来,不停地抽着鼻子说:“不对呀,什么味儿?谁来过——


  卢连璧说,“嚷嚷什么呀,谁会来。”

  罗金凤摇摇头躺下去,偏了偏身子,忽然抓住枕巾说,“你来闻闻,来闻闻,
这摩丝味儿冲得很!”

  卢连璧不动声色地抵赖着,“谁用摩丝呀,还不是你自己。”

  罗金凤不依不饶,问了又问,审了又审,最后只得做为无头案暂且搁下了。

  事后,卢连璧将这些情况讲给乔果听,乔果只是笑了笑。其实呢,想想也有
点儿后怕。真让乔果时常上门到人家的鹊巢去,只怕乔果还做不了那只鸠。

  说狡兔三窟也好,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行,乔果跟着卢连璧,已经换过好
几个宾馆了。乔果在心里自嘲:瞧这样子吧,真成了地下游击队。

  南方假日酒店在潢阳市称得上是独具特色的宾馆,小桥回廊,流水假山,颇
有南国园林的韵味。几座仿古的楼房在掩隐的绿树中散落着,更平添了几分幽秘。
卢连璧慎而又慎,先一步赶来订好了房间,此时就在那套房间里等着他的情人。

  乔果是独自坐出租车来的,她上了小桥,望得见二号楼的檐角了,胸腔里忽
然跳得快起来,脚步也有些不稳。那桥是拱形的,往下走时,二号楼的檐角就淹
在了绿色里,乔果收束不住,几乎要往下跑。忽然,对面的绿荫中传出谈笑声,
旋即闪出四五个男人来。迎面走来的这些人也是要过桥的,桥上有人,而且是一
位养眼的女人,他们便情不自禁地驻足,将目光一齐投向乔果。

  “小乔!——”

  那是刘仁杰,他的脸上露出意外相逢的惊喜,眸子也炽热地亮了一亮。

  “刘市长,你也在这儿。”乔果的面颊腾地红了。

  “来了客人,来看客人。”刘仁杰拖着惯常的声调,沉稳地问,“你也在这
儿住吗?”

  “嗯。”乔果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几号楼几号房?等一会儿,我看你去。”

  “二号楼二零八……”乔果慌乱地应着,竟随口说出了那房间号。

  “好的好的,一会儿见,一会儿见。”

  刘仁杰笑着,和跟随他的那些人一起让开,目送着乔果走过去。

  一离开这些人,乔果就放慢了脚步。她心里说不出的沮丧,糟糕透了,真是
鬼使神差,她怎么会说出那个房间号,怎么会!——楼道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乔
果无声无息地踩着它,一步一个陷落,犹如踩在泥泞中一样滞重。二零四,二零
六,二零八……,那扇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显然,卢连璧就在那道
缝隙后面等着她。

  乔果上前,手指刚刚触及门边,那扇门仿佛有知觉似的,即刻无声无息地向
后退去。乔果诧异地往里边走,房间里是空的,沙发上和床上都没有人。乔果正
要转身,忽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

  “果果,让我等死了。你怎么才来?”

  乔果偏转头,想说话,卢连璧却用嘴巴将她封住了。吻了很久很久,卢连璧
才将她松开。乔果喘着气,卢连璧的手指伸过来,拈着她的衣扣,想要解开。

  “别——”乔果阻挡着,眼睛不住地向房门那边看。

  “用不着看,我已经把门锁上了。来,咱们先洗个鸳鸯澡。”卢连璧轻松地
笑着,一把将乔果抱起来。

  乔果挣扎着说,“不行不行,快放下!”

  女人的这种挣扎,愈发使男人兴奋了。卢连璧抱着乔果噔噔几步进了浴室,
回脚便踢上了门。

  “别呀,”乔果求着,“马上有人来,有人来!”

  看看乔果的神情,不象是在开玩笑,卢连璧这才把她放到了地上。

  乔果往浴室外面走,卢连璧跟在后面问,“怎么回事,谁要到这儿来?”

  乔果说,“刚才我来的时候,在拱桥那边碰到了一个熟人。慌里慌张的,脱
口就把这房间号说给了他。”

  卢连璧听了,哭笑不得地说,“你你你,你怎么回事嘛!”

  “对不起,对不起,”乔果连连说,“你想想,我会是故意的吗?”

  卢连璧叹口气,心存侥幸地说,“他说来看你,不过是客气话吧。听一遍房
间号,不一定能记得住。”

  乔果想起刘仁杰当时的神情,于是毫不含糊地说,“不,他能记住号码,他
一定会来的。”

  “那好,我们等。”卢连璧沮丧地问,“他如果来了,我需要回避吗?”

  “没关系,咱们就这样坐着。即使他来了,也不会多呆。他看我在和别人谈
生意,至多说几句话,就会走。”乔果尽力安慰着卢连璧。

  于是,他们俩就那样等着了。

  这种等待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折磨,那情形就象焦渴的人手里抓着水杯却不能
送到嘴边,就象饥肠辘辘的人嗅着面前的饭食却不能动手一样。

  由自制力维持的安静至多坚持了三五分钟,然后一些不安份的动作就渐渐多
起来。先是彼此的半边脸挨在了一起,它们轻轻地摩挲,象是野豚用圆圆的臀部
靠在树上蹭着痒痒。那痒是越蹭越想蹭,越蹭越难耐的,渐渐的两张脸就偏转过
来,嘴角对合,慢慢地吻起来。唇舌忙着,手脚也要参与。手臂是那种摸摸探探
的动作,犹如墨鱼的触须。脚呢,下意识地勾来勾去,犹如泊岸的小艇抛拉着船
锚。

  乔果感觉到对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向后仰,要把她带倒在那张大床上。

  “别,别弄乱的我的头发和衣服。”乔果说。

  卢连璧停住了。他能体谅乔果,他明白她的处境。他们两人既要亲热,又要
时刻防备那人来访。这就有一个度的问题,必须小心在意地把握。

  在那个度的范围里,他们俩扩展着、生发着。那个度留给他们的空间太小,
他们渐渐地感到了压抑,渐渐变得烦躁。那情形就象一株蓬蓬勃勃的树,被逼迫
在小小的花盆里,不得不扭曲自己一样。

  乔果看了看表。卢连璧也看了看。

  “他不来了吧?”卢连璧说。

  乔果沉默着。

  于是,他们仍旧在那个度里挣扎。

  他们在时间里煎来煎去,终于把自己煎糊了。

  卢连璧再次看看表,忽然说,“其实,我们也有办法做的。”

  说完这句话,乔果就被推了起来。她弯着腰,双手撑着对面的写字台。卡啦
一声响,乔果知道,那是她的皮带扣被解开了,随后她感到整个臀部和大腿都有
点儿凉。她的头是勾垂的,如此一来,她就从下方看到卢连璧的手正在那里忙乱
地操持着。

  “如果他来了,你只需要直起腰,伸手提一下——”卢连璧在乔果的身后讲
解着,那语调有些象厂家在向客户讲解如何使用他们的产品。

  乔果点点头,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她觉得她这个架势就象一辆手推
车,身不由已地被人推着向前走。推车的人似乎挺有兴致,然而乔果却无法将注
意力集中在对方正在做的这件事情上。

  不一会儿,推车的人开始喘起来。

  “你,觉得好吗?”后面的人问。

  乔果回头看了看,强迫着自己做出高兴的样子说,“好。”

  又过了一会,推车人的脚步加快了,气喘声也更重。乔果知道,那是他推着
小车在爬坡,他想上到山顶上去——“的铃铃……”电话在写字台上叫起来。

  推车的人停下了。“谁会打电话?”

  乔果说,“可能是那个人。”

  “不接。”

  “不接?”乔果犹豫着,“他要是过来呢——”

  “唉,那就接吧。”

  乔果仍旧保持着手推车的姿势,伸手拿起了电话。

  “喂,找谁”

  “小乔,是我呀。”

  果然是刘仁杰的声音,乔果的心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搡了搡身后的卢连璧,
可是他并没有退去,依旧慢慢地推着车走。

  “今天能在小桥流水边和你相逢,真让人喜出望外。”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昨天晚上,我在书房里练字,‘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
忆君君不知。’写完这几句,把笔放下来,就想起了你。心想,唉,你一定不知
道我在想你吧。可是,这样一想,你好象就知道了,你果然就出现了。小乔,你
看看我今天遇到你的这个地方,和昨晚写的那几句多相似啊。有红花吧,有绿水
吧,有小桥吧,水里虽然没有成对的鸳鸯在洗浴,可是有成对的游鱼呀。正想着
你会不会晓得我在念你呢,你可就忽然出现在桥上了!……”

  乔果听了,心里不免有些感动。她回答说,“是啊是啊,你怎么就忽然出现
在桥下了!”

  身后的卢连璧有些着急了,他附在乔果耳朵边低声说,“问问他,到底还来
不来。”

  乔果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还不过来呀?”

  “唉,身不由已呀,”对方长长地慨叹,“刚才接了个电话,得去参加个紧
急会。今天不能看你了,只好改日吧。”

  挂断电话,乔果和卢连璧都松了口气。

  两人不约而同地都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到了中午十一点。乔果说好了要在十
二点钟以前回家,给儿子和丈夫烧带鱼。卢连璧呢,也得在十二点钟左右回店里。
两人看完表,对视着笑了笑。那笑里,带着一丝无奈。

  他们很默契地重新开始,但是他们不一会儿就发现,他们又都很默契地松懈
着。不是那种懒洋洋的松懈,而是急切中的松懈,是努力中的松懈。那是力不从
心,那是欲速则不达,那情形就象在滑溜溜的冰坡上开车,尽管你尽力踩下油门,
车子却提不上速,仍旧慢慢地往下滑。

  他们再也打不起兴致。

  “对不起,”卢连璧汗津津地说,“这次就算了。”

  “对不起。”乔果也表示着歉意,她真的很抱歉。

  他们本来可以很快乐的,他们本来——,可是这一切,全都被莫名其妙地破
坏了。

  他们俩默默地坐着,一种无从言说的压抑感在体内膨胀着、涌动着,它四下
寻着出口,却不得其门。那情形就象高温和潮湿在空中不停地发酵,却怎么也酿
不出雨来,直让人闷得透不过气。

  “讨厌死了,在这个城市里,走到哪儿都是熟人。”乔果皱着眉头,沮丧地
说。

  卢连璧深深地舒口气,说道:“找个机会,咱们俩一起去外地。”

  听了这句话,乔果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第十二章天算

  凡是称得上会打网球的人,都少不了一套行头。球拍球衣和球鞋,应该算是
这套行头里最重要的组件了。有朋友给卢连璧送了一双网球鞋,名牌货,真正的
阿迪达斯。卢连璧穿在脚上试了试,松松垮垮的,跑起来有点儿拖沓。卢连璧就
想到转送给邓飞河,印象中对方的脚要比他的大一些。

  卢连璧象往常一样在黄昏时分来到网球馆,远远地看到小夏在三号场上挥着
球拍,与她对打的人不是邓飞河,是个面孔看上去挺陌生的人。小夏看见卢连璧,
就垂下球拍,与对打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来到了卢连璧面前。

  “小夏,弟弟怎么没来?”

  “病了,今天上午住了医院。”

  “住院了,什么病?”

  “还是腿。”

  卢连璧不以为然地松口气,“没什么吧。”

  “确诊了,是骨癌。”

  “啊!”卢连璧大大地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医生说,发展得很快,已经是晚期,只有高位截肢了。唉,即使那样,也
不过是再拖延一段时间吧。”

  卢连璧顿时哑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他自己知道吗?”

  小夏摇摇头。

  “他在哪个医院住?”

  “一附院。”

  想想邓飞河至今还是独身一人,卢连璧不禁感叹地说,“唉,谁陪他住院呢,
谁在照顾他?”

  “今天上午是我在那儿,现在是他老母亲在那儿守着,过两天,他姐姐也会
来。”

  得知这样的消息,卢连璧也就无心打球了,他说,“我想去看看小邓,现在
就去。”

  “我就是在这儿等你来的,”小夏说,“走吧,我陪你。”

  在卢连璧的记忆里,他似乎还不曾特别地怕过什么,可是这次一进医院的大
门,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怕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抽吸着鼻子,他闻到了死的气味儿,
死就在什么地方偷偷地向他窥视。

  越往里边走,死的气味儿越浓,卢连璧的脚下竟然不由自主地软起来。等到
病房的门打开,一眼看到邓飞河坐在病床上,卢连璧忽然想退缩回去——那就是
死啊,死就坐在那里!

  它那么切近,那么真实地笑着。

  “哎,卢大哥,你怎么来了?”邓飞河笑吟吟地张开双臂,想从床上下来。

  “别动,别动呀——”守在床边的老妇慌手慌脚地上前,要来扶卢连璧。

  一看就知道,这老人就是邓飞河的母亲了。一样的宽额头,一样的高鼻骨,
一样的大耳轮……原来生命就是如此,它是早已设计好的,它是早已程序过的。
一切都会按此展开,一切都将循此结束,别想有什么侥幸,别想有什么例外。

  卢连璧握住了对方的手,那只手是温暖坚实的,但是想到不久它就会变成又
冷又硬的嶙嶙白骨,卢连璧心里就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恐惧。

  小夏将一袋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这是卢大哥给你买的。”

  “客气客气,谢谢谢谢,”邓飞河笑嘻嘻地拍了拍卢连璧手中提的鞋盒子,
“咦,这是什么?”

  “网球鞋,送,给你的。”

  那话应该是“本来想送给你的”,说的时候,去掉了“本来想”三个字。

  “哎,阿迪达斯!”邓飞河顺手拿出一只鞋子来,兴致勃勃地往脚上套。

  “谢谢,谢谢。你们瞧,正合适。”那条腿,那只脚,那只鞋,就在卢连璧
的眼前晃着,活泼泼的,犹如一只灵巧的兽。

  正是这条腿,正是那只脚——,很快就要高位截肢!

  卢连璧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旁边的小夏,小夏也正望着他。那目光中,充满了
无言的悲悯。卢连璧的心神就在那悲悯中变得恍惚起来,他看到那条裤腿是空的,
那只鞋是空的,空的裤腿空的鞋竟悠然自得地在空中晃着……

  这种感觉在离开医院,离开邓飞河之后,仍然冲击着他,压迫着他。忽然有
那么一刻,他竟然感到他自己的衣服也不过是穿在一个并不存在的空虚上罢了。
是啊,这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这种事终究要发生的。

  于是,卢连璧马上想到要给乔果打电话。拿起话筒,他的心里充满了苍凉的
紧迫感。

  “果果,你不是说你讨厌这个城市,它到处都是熟人吗?你不是说,你想找
个机会,和我一起到外地去吗?”

  “你不会去的,你不过是骗骗我。”乔果的话里有一种哀怨的味道。

  “咱们走,明天就走。”

  “真的?你说吧,到哪儿去。”

  “这次,先去玉屏山吧?”

  玉屏山是个避暑的好去处,那里山高林密,云雾缭绕。绿树掩映的山坡和峰
谷之中,散布着一座座别墅式的小楼。眼下不是避暑的季节,游客想必不多。

  何况,走高速路,不过半天的行程。晚上住一宿,第二天就能赶回来。

  “行啊。”乔果兴奋地同意了。

  乔果是第二天下午和卢连璧乘坐那辆三星车去玉屏山的,上午她陪着好友戴
云虹抽空去拜访了星云大师。

  两个女人找个借口溜出公司,乔果去推自行车,戴云虹却说,“哎乔姐,别
了,坐我的摩托去。”

  那口气里不无自得。

  戴云虹的摩托是一辆日本产的女式TOYORT,石榴红色的小车身,望上
去犹如一只火狐。乔果坐上后座,刚刚搂住戴云虹的腰,只听“轰”的一声响,
那火狐便窜了出去。

  乔果赞道,“哇,好漂亮的车!多少钱买的?”

  戴云虹没有回答。

  乔果就猜到了,“是男人送的吧?”

  戴云虹披散的长发象柳枝似的摆了摆。

  乔果就不再问了。她知道戴云虹平时爱吃爱穿爱玩儿,手里攒不下什么钱。
买这种档次的奢华物,不是她能办到的。

  两个女人见了星云大师,寒喧几句,便切入正题。戴云虹从手袋里取出一张
男人的照片,拿给大师看。说是照片上的男人是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想请大师
给相一相。

  大师端详片刻,开口说道:“嗯,天庭宽大如宇,鼻骨挺直如椽,双目明亮
似窗——,这个嘴呢,你看象不象一扇大门。哈哈,门高门宽,进粮进款啊!”

  一句话,把两个女人逗乐了。

  大师又接着批讲,“这个男人,骨相不错。他是一所牢固可靠的房屋,可以
给女人遮风避雨。嫁给他,这一辈子生活有靠,衣食不愁啊。”

  乔果打趣说,“哇,云虹!还问什么,那就嫁呀,快嫁吧。”

  戴云虹却没有说话。

  大师看在眼里,略一沉吟,接着说道:“欲逐鹿者,必不能顾兔。如果又想
捉兔子,又想逮鹿,结果呢,会落得两手空空了。”

  听了这话,戴云虹的脸腾地红起来。

  乔果将两手一拍,笑道,“好你个戴云虹,真有本事呀。什么时候,牵住两
个男人了?”

  戴云虹并不辩解,只是认真地向大师发问说,“要是真的既有鹿又有兔子,
我该怎么办呐?”

  “我看了,你是既舍不得鹿,又舍不得兔子。”大师笑笑说,“菟丝无根而
生,蛇无足而行,鱼无耳而听,蝉无耳而鸣——”

  “大师,这是什么意思呀?”

  “万物都是自然天成的,万事呢,也就听其自然而行吧。”

  戴云虹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乔果在一旁想,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顺便问问去玉屏山的事呢。于是,她就
恭敬地说,“大师,我想问问出门的事。”

  “问出行——”大师将目光转向乔果,“是独行,还是成双啊?”

  乔果说,“两个人。”

  “那一位,是个什么人?”

  “……”乔果一时语塞。

  戴云虹拍拍手说,“好啊好啊,我知道是谁了。”

  乔果瞪了她一眼。

  那大师瞧瞧这个女人,再看看那个女人,忽然笑了。“水虽平,必有波。衡
虽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还是不算的好啊。”

  乔果想请那大师细解,那人却挥挥手,“随便讲讲,随便讲讲。咱们今天,
就谈到这儿吧。”

  说完,起身送客了。

  两个女人出了门,乔果对戴云虹说,“交待交待!是哪个男人给你买的摩托
车?”

  “唉呀,别问了,都烦死我了。”戴云虹顿时挂上了愁容。

  “烦?那就讲出来,让我帮你出出主意嘛。”

  戴云虹并不交待,反而以攻为守地说,“乔姐,你快坦白吧,你是不是要跟
那个卢先生一起秘密出游啊?”

  乔果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我下午走。如果有人问,替我遮一遮。


  戴云虹满口应承,“放心吧,没问题。”

  在公司吃完午饭,乔果给丈夫挂了个电话,说是要到外地办一桩业务,马上
就动身。晚上如果赶得回来就回来,如果赶不回来呢,那就明天才回了。丈夫关
切地问,是到什么地方,跟谁一起去。乔果却回了句,对不起,这就上车了,等
我回来再说吧。讲完,就挂断了电话。

  乔果从公司出来,一眼就看到卢连璧那辆三星车已经等在对面的银行门前了。
乔果向那边走的时候,脚步飞快,还不住地左顾右盼着,似乎是在枪林弹雨中穿
过一片无遮无掩的开阔地。拉开车门,钻进车内,这才长长地舒口气,好象终于
躲进了安全的碉堡里。两边的车窗是贴了反光镆的,外面的人看不到车内,乔果
缩在车角里,眼睛不住地望着外面那些游鱼般的车流和人流。

  “请假了吗?”卢连璧轻松地笑着。

  乔果点点头,问道,“你呢?”

  “做了一个可行性报告,经过太太论证,批准了一天一夜假期。”卢连璧开
着玩笑。

  乔果没有出声,她可以想见这玩笑的背后,卢家太太那副认真的样子。乔果
并不觉得轻松,于是便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信不信算命的?”她说。

  卢连璧不屑地摇摇头。

  “我们找的是一个大师,神得很。一算就算出来,戴云虹脚踏两只船,有了
两个男人。”

  “那不是算的,那是戴云虹自己露出来的。”

  “我就在旁边呢,小戴可是什么也没说啊。”

  “还用说?总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痕迹,这就叫察言观色。”

  乔果想起丈夫说过的类似的话,男人都一样,在这些事情上真是冥顽不化得
很。乔果不想和他争,只管又说道:“咱们出门的事,我也请大师给算了算。”

  “嘿嘿,那家伙怎么说?”

  “大师不愿点破。只说了这句话,‘水虽平,必有波。衡虽正,必有差。人
算不如天算,还是不算的好。’”

  “瞧瞧,废话不是?谁还不知道,再平静的水也有起波澜的时候,再准的秤
也会有误差。算命的都是这样,说的都是模棱两可的话。不管有事儿没事儿,他
都对。”

  “哎哟,当心点儿吧,天算呐——”

  “嗨,天能算什么?我给气象台打过电话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今天晴天,
明天不就是转个阴嘛。”

  卢连璧满在不乎地笑,乔果也跟着笑,但是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些怯。

  仿佛是在印证卢连璧的话,一路上天气格外晴好。太阳西斜的时候,车进入
了山区,车窗外满眼浓翠,遮蔽得车内也黯淡了许多。金雀河绕着山脚奔腾着,
喧闹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犹如一架螺旋状的天梯。

  越往上行,盘山公路越显得窄狭,有些地方仅能容一辆汽车通过。乔果伸着
脑袋往外看,只见路旁的陡壁如同切开的蛋糕,那些因为风化而显得臌松的沙石
和岩缝里,生着许多乱草和灌木,它们偏斜着身子,探出许多藤蔓和枝叶,仿佛
是在伸手拦路。

  “哇,太险了,你可要小心呐。”乔果说。

  “没问题。我走过的山路,比这险得多。”卢连璧稳稳地开着车。

  暮色降临之前,他们俩已经坐到了别墅的阳台上。那是他们俩着意挑选的一
幢别墅式小楼,小楼是橙色的,只有矮矮的两层。虽然楼房旧了一点,望上去犹
如一枚起了皱的干橙;虽然位置偏了一点,它远远地离开了附近的几幢楼群,孤
零零地兀立在一处山崖的尽头,然而,正是这些使他们俩格外中意。他们寻的就
是这种离群索居,他们要的就是这份清静。

  不是避暑的季节,上山的客人不多,那一天这幢小楼里只住进了他们两个人。
一棵棵枝叶葳蕤的大树在山风里摇曳着,仿佛在向他俩招手。弧形的阳台向外伸
展着,好象要融进那片浓郁的绿意里。乔果依偎在卢连璧的身边,望着绿树山影,
听着风声鸟声,恍然间似乎已将身外的世界遗忘,而身外的世界也遗忘了他们。

  在极远极远的天边,在被群山顶起的云朵那里,出现了大片大片桔红和焦黑
的斑块。那些云朵犹如劈柴一样燃烧着,它们冒着浓黑的烟雾,跳荡着透明的火
舌,以一种疯狂的激情努力着,要将西边的那爿天烧塌下来。

  乔果被那异样的燃烧所惊骇,心内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有点儿,怕——”乔果缩着肩膀说。

  “怕什么?”卢连璧贴着脸问。

  “你看你看,怎么是那种样子?好吓人。”乔果指着那处天上的火。

  “有什么可怕的,那不是火烧云嘛。太阳就要落山了。”

  “落”也不是一个好字眼儿,就是这个“落”字,又让乔果的心向下沉了沉。

  天边的那些云朵渐渐地燃尽,先是化做了黑黝黝的炭,继而又变成了铅色的
灰。灰烬愈来愈显厚重,于是,远山、层林和错落的楼房都被它捂做了深黑色。
岚气一束一束,一团一团,从那些黑色的缝隙里冒出来,浮游在别墅的阳台下。
它们越聚越多,越聚越厚,恍然之中,乔果觉得阳台被那些岚气托举了起来,摇
摇晃晃,飘飘动动,要移向那深邃的黑暗,要升入那茫不可知的夜空……

  这种如浮如飘的感觉,直到躺在小楼的那张大床上,依旧没有消失。他们的
卧室没有亮灯,窗帘是敞开的,然而却没有月光,窗外那些影影幢幢的东西分不
清是树还是山。那张大床那座小楼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浮着飘着荡着,仿佛
是脱了锚缆的船,无牵无羁,不知所向。

  乔果在卢连璧的身下摇着、晃着;床在乔果的身下摇着、晃着;小楼呢,小
楼在床的身下摇晃……,于是,整个巨大无比的暗夜都摇起来,晃起来。那是一
种从未有过的体验,那是一种巨大无比的晕眩、巨大无比的快感。

  敞开的窗子让人生出与暗夜融通一体的感觉。鸟的叫声响起来了,那叫声在
暗夜的衬底上格外地凸显,一声一声,犹如嵌在上面的树枝。兽的叫声响起来了,
一声一声,好象滚落的山石。那是什么野兽呢?——乔果恍恍惚惚地想着。仿佛
要做出应和,仿佛要做出认同,乔果蓦地听到了她自己的叫声。那叫声闪电一般
明亮,虎牙一般尖利。

  乔果不停地叫着,她和山谷融通了,她和丛林融通了,她是在山谷里叫,她
是在丛林中叫,她是山谷和丛林中一只快乐的野兽。

  在那叫声里,乔果又看到了火,看到了那些犹如劈柴一样燃烧着的云朵。那
是他们的欲望在焚燃,跳荡的火舌,疯狂的激情,忽啦啦的,西边的那爿天被烧
得坍塌下来……

  黑天黑地的平静中,男人慢慢地抚着她。“怎么回事,你叫得那么响?”

  “我也不知道。”

  “要不是在这种地方,我真得捂住你的嘴。”男人打着趣儿。

  乔果自嘲地笑了,“你说,别人听着,会不会当成是野兽在叫啊。”

  “小野兽,”男人轻轻地拍拍她的脸,“你以为你不是野兽哇?”

  精疲力尽的野兽蜷缩着身子睡着了。朦胧的睡梦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山倒了,天塌了,身子凉丹琴的,浸泡在粘稠的泥水中……

  乔果吃力地睁开眼睛,她看到银白色的闪电里,一个赤裸的身体犹如壁画一
样竖显着。那是卢连璧在关窗。

  床上湿漉漉的,急骤的雨滴仍在斜打进来。厚重的窗帘在愤怒的风声里不停
地抽拍着卢连璧的肩背。一番搏争之后,那一切终于被关在了窗外。

  乔果吃惊地说:“天啊!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预报不是说,阴天嘛。”

  卢连璧揩着脸上的雨水,摇摇头说,“一架山,就是一片小天地。山外是阴
天,山里的天气,难说。”

  虽然关紧了窗子,屋外的暴雨仍旧不依不饶地敲打着耳鼓。闪电时时地倏然
亮起,在一片惨白里,窗玻璃上那些扭曲的水迹望上去犹如一条条骇人的大爬虫。

  看着乔果那呆呆的模样,卢连璧将手臂围上来,抚慰着她。“睡吧,才两点
钟,还早得很。”

  乔果躺下了,躺在对方的臂弯里,一副很乖的要睡觉的样子。然而,她的眼
睛却大睁着,毫无睡意。

  这么大的暴雨,该不会耽误明天回家吧?这样的念头在心里纠缠不休,乔果
便自嘲地想,人真是现实得很,没有幽会的时候,盼着幽会盼着欢娱。刚刚将欢
娱享用完毕,立刻就想到收拾碗筷,收摊儿走人了。

  虽然没有睡意,乔果却尽量控制着自己。她躺在卢连璧的臂弯里一动不动,
做出安睡的样子。睡觉本来是一件轻松的事,可是假装睡觉却让人疲累不堪。

  男人也纹丝不动地躺着,鼻息均匀而平静,似乎睡得很沉。可是直觉告诉乔
果,对方也不过是在吃力地做着自我控制。两个自我控制,两个纹丝不动,那情
形犹如两个较量的对手,在暗中比试。

  右侧的髋骨那里酸疼至极,右臂也又胀又麻。更要命的是,鼻窝那里仿佛有
虫子在爬,让乔果觉得奇痒难耐。就在乔果再也无法坚持的时候,卢连璧的腿脚
明显地动了动,乔果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不会一直下雨吧?”乔果忽然开口说话。

  “我想不会。”对方果然醒着。

  “我真怕下大了。”

  “没关系,就是下大了,开慢点儿,照样下山。”

  乔果笑了笑。真是默契,彼此的心思原来是一样的。

  有了这种默契,对于黎明的漫长的等待就变得宽松得多,随意得多。他们默
契地各自翻着身儿,默契地听着风雨,却又默契地绝口不谈风雨。

  天色终于发白了,那是被一夜的大雨漂刷出来的颜色,犹如水洗的牛仔布。
大雨仍在不懈地刷洗着,要将它洗得更白更亮。

  他们俩就在那刷洗声中默默地起床穿衣。乔果先去了卫生间,等她做完了晨
间的那一套工作,再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卢连璧的那个黑色的
手提箱已经放在了电视机旁边的矮柜上。

  等到卢连璧进了卫生间,乔果就动手收拾她的东西。睡衣、化妆盒、紧肤水、
摩丝、睫毛夹……,那些女人的装备一一归拢起来,装进了乔果的花提箱。

  卢连璧出来了,他仿佛不经意地向矮柜那边扫了一眼。花提箱、黑提箱,两
个箱子志同道合地站在一起。

  “咱们,吃饭去?”卢连璧看看手表,轻轻地询问着。

  “嗯。”乔果点点头,虽然她觉得肚子胀着,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

  楼下小小的餐厅里摆着四五张餐桌,它们全都空着,只有一位服务小姐坐在
那儿打盹儿。听到脚步声,服务小姐站起身,恭敬地说:“早安,二位想用点儿
什么?”

  他们俩要了煎蛋、牛奶和面包。乔果坐在那里,有点儿艰难地吃着。几乎每
完成一个下咽的动作,乔果都会看一眼窗外。当他们终于离开餐桌的时候,乔果
似乎感到窗外的风雨小了一些。

  携着简单的行装,两人到服务台前结账。服务小姐惊讶地望着他们说:“你
们要走吗?听说路不通了,正在抢修。”

  听了这话,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乔果想说,不会吧?话没出口,卢连璧已
经付了费用,拿起了手提箱。

  三星车缓慢地驶离小楼,然后拐上了盘山公路。山雨的确不小,尽管前窗的
雨刷不停地忙碌,然而车窗玻璃仍旧象是生了翳。时不时地揿响喇叭,不住地点
踩刹车,三星车象一只笨拙的猪,摇摇拐拐磨磨蹭蹭地下着山。

  似乎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乔果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记
得来时上山也就是半个小时吧,如果这样推算的话,他们很快就能下山了!

  乔果的心情顿时亮起来。或许,山路本来就是畅通的,所谓路不通,只不过
是讹传。

  雨小了,挡风玻璃前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车速明显地加快了,能感觉到开
车人明快起来的心情。

  仿佛是埋伏好的突袭,路障忽然在正前方出现了!

  那不是普通的路障,那是整个一座山丘平移过来,蛮横地挡在路上。山体是
溃散的,犹如在潲水缸里泡久了的馒头,表皮崩裂了,内里的渣渣块块全都露了
出来。

  三星车目瞪口呆地停下,乔果打开车门跳了出来。在乔果的心目中,山是最
稳固最牢靠的,不能想象山也会站不稳脚,山也会趔趄着摔倒。然而,乔果此刻
却真实无疑地看到了山体滑跌在她的面前。

  来到车外,乔果才发觉山雨实际上仍旧很大。就象立在卫生间的淋浴头下,
水哗哗地从头顶泄下来,一下子就将她浇了个透湿。

  乔果打个寒噤。“水虽平,必有波。衡虽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
星云大师的那番话随着这寒噤进入了她的毛孔。于是,她的每根汗毛都痉孪般地
缩竖起来。

  昨日黄昏疯狂的火烧云,梦中的电闪雷鸣天塌山倒……,不祥的预兆果然应
验了!

  只住一晚,第二天赶回。神不知鬼不觉,不会造成任何麻烦。来此之前仔细
地算计过,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唉,人算不如天算呐!

  当乔果站在那儿发愣的时候,卢连璧却不停地走动着察看现场。山体滑坡之
后,泥土沙石和树木之类的堆积量很大。现场有人在冒雨清除积石,抢修公路。
卢连璧上前打问情况,那些人告诉他,工作量太大,今天绝不可能通车,即便是
明天,也没有把握。

  三星车只好掉头返回,车上的两个人都沮丧地说不出话。

  重新回到那幢小楼入住,登记台的服务小姐很热情地说:“欢迎先生和太太
回来,你们的房间已经清扫过了,刚刚换了新的卧具。”

  听了这话,乔果和卢连璧相视苦笑了。

  服务小姐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又说道:“先生和太太是因为道路不通才返回
的吧?请先生和太太安心休息,有了新情况,会及时通知你们。”

  二人提着行李,重新回到不久前离开的那个房间。舞台、布景和道具依然俱
在,可是做为已经谢幕的演员,他们却无心重演旧剧了。

  那个漫长的白天由时停时下的阴雨填塞着,充实而又空虚。他们两人在房间
里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却又完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黄昏降临了,暮色犹如愈煲愈稠的粥,乔果就是浮在粥面上的一枚小枣。她
坐在窗前,凝视着那片浓稠的暮色。丈夫的自行车就在那无边的浓稠中升起,那
车子渐渐地驶近,看得到丈夫魁伟的身体和隐在身后的儿子那两条细细的腿。儿
子脚踝上套着灰白色的足球袜,沾着灰土的小足球鞋一甩一甩地弹动着,仿佛仍
在练习盘带和射门。

  宁宁正在长身体,需要补钙。冰箱的冷冻室里有买好的排骨,炖的时候放一
点儿醋,好让钙质溶在骨头汤里。阮伟雄能想起来给儿子做么?

                ……

  “果果,你想家了?”卢连璧从身后靠上来,一只手温暖地抚着乔果圆圆的
肩头。

  乔果转过身子,额头、眉毛、鼻子……慢慢地,慢慢地和对方挨在了一起。
那情形就象历经长途跋涉之后,两支疲惫的队伍终于会师。

  乔果明白,卢连璧也在想家,此刻他们有着相同的心思。乔果的手也伸了过
去,缓缓地抚向对方的额发。这是彼此会心的抚慰,这是两个叛徒的相濡以沫。

  “给家里,打个电话?”卢连璧说。

  乔果摇摇头,神情似乎有几分凄绝。

  卢连璧猛地将她抱住,合拢的双臂硬实的胸腹紧紧地贴着她挤着她,仿佛要
透过肌肤,向她传递力量。乔果感受到那力量了,那力量温润而坚强,带着血的
酣畅血的搏动。

  那是血沁玉——乔果的身体被唤醒了,它犹如水蛭一般吸附着对方,它愈益
膨大,愈益柔软。乔果惊异地发现她的肉体竟然如此地贪婪如此地凶狠,似乎要
将那玉中的沁血一滴一滴一丝一丝全都吮吸殆尽。

  预感到冬之将至时,蚊虫们都是这样享用它们最后的晚餐吧?那享用透着疯
狂透着绝望,似乎永无餍足。夜和雨是两个相佐的调味品,给乔果和卢连璧的晚
餐添滋加味。

  手机在床头柜上响起来的时候,乔果在卢连璧的身下停止了扭动。那是乔果
的手机,卢连璧看看乔果,再瞧瞧床头柜,伸出胳膊将它拿了过来。

  来电显示,是从乔果家里打来的。乔果愣了愣,随即将它放在了枕下。

  枕着家人的思念,乔果在做爱时尽力地麻木,尽力地放纵,在麻木和放纵中
尽力地忘却。人类要达到忘却可以循着这样的两极:一是极静,一是极动。方才
那一堆混乱到极致的动作,业已证明了它的效力。然而,那忘却极为短暂,差不
多就在乔果安安静静躺下来的同时,对家人的思念又悄然而升了。

  “的铃铃——”手机在枕下再次响起,乔果立刻伸手将它拿了出来。来电显
示的号码不是家里,而是刘仁杰。乔果略为迟疑之后,便决定接通它。乔果此时
已经觉得这个封闭的房间有些憋闷了,刘仁杰的电话就象是一个与外界相连的通
气孔,可以让她透透气,松快松快。

  “喂,小乔,可以和你聊一会儿吗?”

  乔果看看身边的的卢连璧,将手机在耳朵上贴紧了一些,然后回答说:“行。


  听筒那边就传来了耳语般的声音,“人这东西啊,特别古怪。有时候吧,他
会觉得活着挺有味道的,吃东西香,干什么都有劲儿。有时候呢,他又觉得活着
挺没意思,不就是吃吃睡睡嘛,到头还不是个死,什么都是空的。小乔,你有没
有过这种感觉?”

  “当然。”乔果说。

  方才做爱时,有滋有味儿,劲头十足。此刻呢,心里空虚得很,无趣得很。

  “人活着,正因为没什么意思,所以才要给自己找点意思。正因为到头来是
空的,所以才要在没有到头的时候,把什么都填满。”

  乔果笑了,“唔,你是个哲学家。”

  那边的声音也在笑,“我不喜欢哲学,我喜欢艺术。是艺术,让没有光亮的
东西有了光亮,让没有色彩的东西,有了色彩。你比如说吧,云是什么,云是一
团水汽罢了。可是用艺术的眼光想象一下,云就成了在天上跑的羊群跑的马,成
了鱼鳞成了波浪成了楼阁成了宫殿。”

  乔果在心里赞同着。说得对,你瞧瞧男人和女人,不就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
两条腿儿,就那个样子吗?可是因为你在心里想他(她),他(她)就被想得可
爱了。男人想象着女人,女人想象着男人,这样他们才相爱了。

  乔果这样想着的时候,电话那边又说道,“小乔,我刚才坐在家里,忽然觉
得情不可抑。于是,就画了一幅水墨画。是仕女图喽,当代仕女图,脸儿是照着
你画的。画好了,又题了几句: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
衾寒……”

  卢连璧在枕边见乔果电话打得有滋有味儿,就把耳朵贴过来,想听。乔果轻
轻推开他,顺手挂断了。

  “谁打来的?”

  “一个朋友。”

  “是个男朋友吧?”卢连璧说,“他好象老是在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

  “嗯,他晚上没事儿干,就喜欢这个时候聊天。”

  卢连璧很知趣,再不说什么。

  他们俩就再没有话说。

  想君思我锦衾寒——,乔果独自想着刘仁杰的电话,心里温热热地,渐渐升
起一种感动。他会因为想我,而觉得被子格外地冷吗?乔果仿佛看到那人独自缩
在被筒里的样子了,后脑勺靠在床帮上,被边拉在下巴颏儿那里,两个眼睛直愣
愣地出着神……

  一只胳膊伸过来,将乔果再次拢进怀中。亲吻,爱抚,两具肉体犹如充了气
的轮胎,缓缓地膨胀起来。亢奋随之而来,它粘滞地、笨拙地推进着,犹如挟裹
了太多杂物的泥石流。那是昏天黑地的淹没,那是让人窒息的做爱。乔果伸长脖
子,拼命地喘着气。就在这时候,乔果的眼前居然清晰地出现了刘仁杰的面孔。
那面孔犹如暗夜的烛照,伴着她度过了高潮涌起,意识混乱的那一刻。

  怎么会有他?怎么会这样!乔果骇然了。

  他们俩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已经是翌日上午的十一点钟。睁开
眼睛的第一件事,是给服务台挂电话,询问道路的情况。

  电话打过去,他们被告之,眼下还没有消息。

  一种难言的沮丧在他们的神经元与肌肉之间游走,他们被麻痹了,懒洋洋地
躺在床上,既无所思,亦无所动,犹如两只中了毒的虫子。正中午的时候,卢连
璧向乔果这边翻了翻身,想说什么。乔果猜到了,脱口道:“不吃饭,不想吃。


  卢连璧伸过来一只手,用手掌和那些手指在乔果身上说话。乔果的眼睑那里,
乔果的口唇两旁、乔果的耳轮、颈脖和胸乳……本来都是反应十分敏捷的,然而
此时却显出从未有过的迟钝,麻木,如此一来,就使得身体的对话变成了一个颇
为艰巨的工程。

  原本以为是法力无边的卢连璧,在行动时竟也显得功力不足,露出了窘相。
两人只得面对面地坐起来,象对坐发功一般,彼此传送着外气和内气。

  工程完工之时,快乐并没有如期而至,有的只是衰竭般的疲惫和隐隐的疼痛。
男人和女人在那种可怕的衰竭中无知无觉半睡半醒地摊开肢体,一动不动,犹如
死了一般。

  乔果再次醒来时,在她的目光中出现的是窗外正在暗淡下来的天空。黄昏即
将来临,她将滞留在此,面对一个无所事事的漫漫长夜。是的,无所事事。乔果
已经清楚地看到,维系在她和卢连璧之间的,是各自的肉体,是两个肉体难舍难
分,难弃难离。两个肉体在一起时,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性事;只有一类话
可说,那就是与性有关的话语。如果今夜,他们面对性事无能为力,那么,两人
呆在这个房间里,还能再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乔果不由得在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

  “的铃铃——”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两人茫然地盯着那血红色的话机,竟
有些手足无措。

  鬼,谁能打听到他们俩藏在这个房间?谁会把电话打进来?……

  在铃声似乎就要消失的那一刻,卢连璧伸手拿起了话筒。

  电话是服务台的小姐打来的,告诉他们,下山的路已经开通了。

            第十三章未经审讯的判决

  “哎哟,伟雄,我真累坏了。跟着我们安总出去,太受罪。从早到晚,忙得
连个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谈条件、签合同,吃饭,跳舞,卡拉OK……头天晚上
就说给你打电话呢,从夜总会回来洗洗澡,一看表,下一点了。第二天打呢,怎
么也拨不出去,一看手机,没电了。用别人的电话吧,想想,算了,反正当天晚
上要赶回来……”

  乔果不停地说着,说得很泛滥,说得很惯性,就象破堤的水流从决开的口子
往外流。她不能停,她不敢停,仿佛只要一停下来,就会立刻被人堵住。

  阮伟雄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垂着眼帘。他那魁伟的身体缩拢着,好象一只要
冬眠的熊。

  头顶的那盏大吊灯将起居室照得亮如白昼,乔果就在那明亮的灯光下编织着
谎言,她觉得诚实离她越来越远。

  阮伟雄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要说话了,他要发问了。乔果有些紧张地等待着
审判。

  丈夫摇摇晃晃地进了厨房。

  水管哗哗啦啦地响着,丈夫洗着蕃茄,洗着青菜叶,乔果打开煤气灶,煮上
了下面条的水。夫妻俩并肩劳作,情景一如往常。

  “阳州市可比咱们这个地方热闹多了。那儿有一条翠花路,天一黑,路灯都
昏了,街两边都是怪模怪样的霓虹灯:大脚丫子闪闪发光,那是洗头洗脚城。美
人鱼的下半截身子在水里冲着,那是桑那浴按摩院……”

  乔果讲着,丈夫把面条煮好了。

  “安少甫他们每人找了一个按摩小姐,然后都走了。老板过来,对我说,太
太,你要不要人陪,你可以到这边来挑一个。你说吓人不吓人,他们那儿除了鸡,
还有鸭子呀!——”

  乔果讲着,丈夫把面条端到了餐桌上。他还特意拿了一个小碟子,里面放着
蒜泥香油和醋。

  “谢谢。”乔果说。

  丈夫好象笑了笑。

  看样子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乔果这样想着,吃得就有些安心。肚子里垫进了
一碗面条,乔果就起身去看儿子。轻手轻脚地打开小房间的门,只见桔黄色的台
灯光下,宁宁的小脸儿是金色的。一层柔软的细绒毛密密地复盖在圆鼓鼓的脸蛋
儿上,梦中的神情显得安静而无邪。

  乔果忽然有些惭愧。

  身心俱疲,困意也袭了上来,乔果几乎失去了思维能力。草草地冲了个澡,
她就上了床。

  乔果几乎是脑袋一挨枕头,便沉沉睡去。天快亮的时候,乔果迷迷糊糊地醒
了。她习惯地伸出手,向身边摸去。她什么也没有摸着,那半边床是空的。乔果
翻身下床,悄悄来到起居室。她看到阮伟雄睡在长沙发上,那颗硕大的头颅委曲
地歪在扶手和靠背相接的窝窝里,两条小腿和一双大脚从沙发的另一端可怜巴巴
地伸出来,无依无靠地悬在半空中。

  乔果顿时睡意全无。她慌了,她明白事情并非象她昨晚想的那样已经结束。
她重新躲回卧室里,不无怯意地等待着丈夫早上醒来之后对她的审判。

  闹铃响了,起居室那边有了动静,宁宁的小房间那边有了动静,厨房那边有
了动静。乔果没有动,乔果犹如一只待宰的羔羊,心灰意懒地躺在床上。

  那是漫长的等待。不知道过了多久,整套房子都静了下来,静得象是一条被
人遗忘的山谷。乔果奇怪地起身察看,这才发现丈夫上班的黑提包不见了,儿子
上学的书包不见了,他们都走了。

  餐桌上给她留着早餐。牛奶、面包和煎蛋。

  乔果吃不下那些东西,乔果洗漱完毕,径直去了公司。谢天谢地,公司里平
静如常,似乎没有人发现她曾经外出。即便是知情的戴云虹,也一反常态地对她
的玉屏山之行没有表露出通常会有的好奇心。当乔果向她询问安少甫的情况时,
她只是简短地回答了几个字,“听说到外地去了。”

  不管怎么说,公司毕竟是个可以暂时小憩的避风港,能避一时,且避一时吧。
乔果中午没有回家,在公司用了盒饭。黄昏下班的时候,乔果迟迟疑疑地拖延着,
戴云虹说:“乔姐,一起走吧?”乔果说,“你先走,我还有点儿事。”

  公司的人都走了,整个楼道里静得出奇。乔果没有开灯,暮色淹过来,让乔
果心里生出一种荒湖独舟般的孤寂。乔果忽然想给卢连璧打电话,非常非常地想,
那心情就象孤独的地球人想在茫茫宇宙中找到自己的同类。

  拨了一下号码,对方的手机就挂通了。

  “嘟嘟,你在哪儿?”乔果急切地呼唤。

  “我在路上,去网球馆。你在哪儿?”

  “我在公司,都走了,只有我一个人……”

  “果果,要不要我去看看你?”

  乔果没说要他来,也没说不要他来,只是问道:“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呀,”对方轻快地说,“你呢?”

  乔果沉默着。似乎是因为对方的轻快,心里隐隐地生出一丝怨。

  “果果,你怎么了?要不要让我陪陪你,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吃饭?”

  “不用了,谢谢。”

  忽然之间再没了打电话的兴趣,乔果将电话挂断了。

  放下话筒,家就在眼前升起来。宁宁勾着小脑袋,在台灯下毛手毛脚地写作
业,阮伟雄在案子前切菜。他左手的几个指头老是硬撅撅地伸着,好象不会打弯
儿。菜刀每次切下去,都让人提心吊胆。灶上扑扑扑地响着,那是高压锅的阀门
在喷气。八宝粥的甜香味儿在那声响里弥漫着,让整套房子都飘散着一种居家的
温馨……

  回家的念头很强烈,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儿。

  打开门一进屋,乔果就闻到了红枣的香味儿。果然是八宝粥,宁宁和阮伟雄
坐在餐桌旁,正在吃饭。

  “妈妈,你怎么才回来?”宁宁不满意地撅了撅嘴。

  “公司里有点事,拖住了。”乔果脸朝着宁宁,话却是对丈夫说的。

  乔果扫了一眼餐桌,看到通常她坐的那个位置上摆好了一副碗筷,仿红木的
靠背椅也已拉开。乔果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不无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

  阮伟雄平静如常地拿起勺子,替妻子盛好了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亲亲热
热地吃着。宁宁象往常一样很快地吃完,用袖子抹抹嘴,然后从椅子上撤下来。

  “宁宁,别走,再吃一点儿。”乔果很想让儿子陪在这里。

  “不嘛。”宁宁说着,已经进了他自己的小房间。

  餐桌上象往常那样,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俩。乔果象往常那样一边吃饭一边讲
着公司里的事儿,阮伟雄象往常那样一边吃一边听。餐后,两人同时站起身。阮
伟雄向那些碗筷伸手的时候,乔果轻轻挡了挡。

  “我来吧。”

  阮伟雄顺从地离开了餐桌,回到起居室的长沙发上去看电视。

  乔果勤快地忙碌起来,满足和自信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是这家的主妇。
涮洗锅碗盆勺,揩擦桌椅窗台,开吸尘器清理地毯,用洗衣机洗衣。乔果手脚不
停地干着,仿佛是在赎罪。

  阮伟雄呢,一直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看电视,看着电视看报纸……

  很晚很晚了,宁宁早已入睡。乔果洗过澡,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大床上。起居
室那边的灯光还亮着,不时地传来电视机的伴音声。他会来的,他看完电视就会
来……乔果存着希望,凝神谛听着。沙发吱吱地响,那是他站起来了。嚓嚓的脚
步声,是向卧室这边走来的。乔果的心怦怦地撞着胸廓,她伸手熄掉了床头柜上
的台灯。刹那间,她变做了黑暗——沉默着的悸跳着的黑暗。脚步声在卧室的门
前停住,阮伟雄在那儿站着,打量着黑暗,思索着黑暗……

  忽然,乔果的心沉了下去。脚步声移开了,他走了!

  阮伟雄回到了起居室。光线没有了,声响没有了,整套房子里灌满了死一般
的寂静。乔果恐慌起来,没有审问,就做出了判决,甚至没有了答辩的机会。丈
夫是在用沉默来对付她,那沉默是坚硬的,强大的,犹如不动声色的石崖。

  乔果无力面对那份坚硬和强大,她绝望地想,要么就在这不可战胜的沉默前
下跪,要么就仓皇出逃。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先到老妈那儿去避一避?

  乔果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乔果装做熟睡不起,又等到丈夫和儿子都走了,
她才无精打采地离开了家。

  乔果到了公司,刚刚在桌前坐下,电话就响了。

  “乔果,你马上到我这儿来一下。”电话里安少甫的声音很大,坐在对面的
戴云虹仿佛听到了。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乔果,立刻又低下去,继续做她的文案。

  乔果预感到有什么要发生,而且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其一是因为,乔果到公
司这几年,安少甫总是甜着舌头“小乔小乔”地叫,从来不曾对她直呼其名。其
二呢,安少甫有事没事,总爱到乔果这里搭讪,从来不曾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气
让乔果到他的总经理室去。今天的情形,的确有些反常了。

  乔果忐忑不安地推开总经理室的门,安少甫正板着脸坐在大板台的后面。见
乔果进来,安少甫屁股动也没动,眼睛眯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这种眼形这种目光乔果太熟悉了,只要乔果出现在安少甫的视野里,他的目
光就象邦迪牌创可贴一样牢牢地贴在乔果那生着细绒毛的脖子上,贴在乔果那菠
萝一样的乳房上,贴在乔果那如丘如月的丰臀上……是的,是创可贴。那些地方
被看裂了口子看出了血。是的,是邦迪牌,伸缩自如,如影随形,牢不可脱。

  安少甫没有让乔果坐下来的意思,乔果只好站着。

  “有件事,前几天就应该做,现在行动,已经有些晚了。”安少甫很不客气
地用手指敲着大班台,仿佛那是乔果的脑门。

  “嗯。”乔果弄不清他指的是什么事,只得含糊地应着。

  “公司要在广告上投入多少钱?七十万!这么大的一笔钱,可不是打水漂玩
儿。各个报纸的发行量是多少,都是什么人在读它;各个电视台电台的收视率收
听率是多少,都是什么人在看它听它……,这些情况,必须弄清楚。”

  原来是这件事,乔果舒了口气。“安总,这类事情,不归我们部管。”

  “谁说过不归你们部管?公司各个部门的分工是你来规定的?”安少甫刻薄
地说,“前两天,公司安排你们做这方面的情况调研,可是你呢,哪儿都找不着!


  “家里有点儿事,那两天……”乔果嗫嚅着。

  “是家里有事吗?你家先生可是打电话到公司来了,问你去了什么地方。”

  “……”

  仿佛一群野蜂从巢里轰然涌出来,乔果的脑袋乱嗡嗡地响个不停。完了,完
了,怪不得阮伟雄什么也不说,原来他知道公司并没有安排自己外出啊!

  “当然喽,员工个人的私生活,公司无权过问。可是,公司不能允许任何员
工因为私生活,耽误了公司的工作。”安少甫说得很不客气。

  乔果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她忍了又忍,才没有让它们淌下来。

  “好了,你回去吧。三天之内,把那些媒体的情况做个报表送过来。”

  安少甫留意到了乔果的神情,于是,两侧咬肌那里便满意地堆出两块肉,一
丝不易察觉的笑在嘴角浮了起来。是的,是满意了,是笑了——是那种长久的压
抑在得到某种发泄之后,流露出来的满足的笑。

  乔果一回到业务部,就伏在桌子上哭出了声。

  “怎么了,怎么了乔姐?——”戴云虹凑上来安慰她。

  乔果已经承受不住了,她的心理压力实在太大。只有把压在心头的东西吐出
来,她才能变得轻松一些。

  “安少甫这家伙,太坏了!”乔果泪眼朦胧地说,“我知道他一直怀着什么
鬼心眼儿,他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乔姐,他怎么你了?”

  “他没事儿找事儿,他在报复我。他知道我干什么去了,知道我跟谁去的,
他什么都知道——”

  戴云虹愣了愣,然后问道:“不可能吧,他怎么对你说的?”

  “还用他说,我的感觉不会错。”

  “哎哟,那是你多心了。”戴云虹舒了口气,“唉,我现在就是多心,我的
心思又多又乱呐!”乔果显得有点歇斯底里,“我想离开公司,我想离开家——
我现在,真是糟透了!”

  “哎哟,乔姐,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云虹,还记是这次临行之前,咱们去找星云大师吗?”

  “嗯。”

  “大师说,水虽平,必有波。衡虽正,必有差。人算不如天算——”乔果缓
缓起身来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山里下大雨,
山体滑坡,车走不成呢?”

  “是啊,你没有按时回来,我就知道出事了。”戴云虹关切而同情地地叹息
着。

  “云虹,我想把什么都告诉阮伟雄。要打要杀,随他处置吧。”

  “哎哟乔姐,你千万别犯傻。”

  “可是他天天晚上睡沙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真让人受不了!”乔果
痛苦地用门齿咬了咬下唇,“今天晚上,我打算回老妈那儿住了。”

  “住那儿容易,回去可就难了。迟早还不是一个摊牌。”

  “那还有什么办法?”乔果苦着脸儿。

  两个女人嘀咕来,嘀咕去,还真想出了一个对策。虽然很难说有什么把握,
然而事已至此,只得一试了。

  晚上下班之后,两个女人去了一趟超市,买了几样卤菜,还有一瓶干红葡萄
酒。乔果带着戴云虹来到家门口,她抬头看着楼上那几个亮着灯的窗户,忽然心
生感慨,觉得它们既切近又遥远,门是乔果用钥匙打开的,可是在走进去的一瞬
间,乔果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戴云虹的身后。

  “哎,阮大哥,我来啦,”戴云虹举着那瓶红葡萄酒,笑嘻嘻地说,“不速
之客,欢迎不欢迎啊?”

  阮伟雄那张脸是朝着戴云虹笑的,目光却扫了一下乔果。岩石般坚实的下巴
上,那些铁青色的胡子茬儿犹如厚厚的青苔,望上去寒意凛凛。乔果无法与之对
视,于是就怯怯地低下了头。

  “请坐请坐,”阮伟雄彬彬有礼地将戴云虹让进屋内,他举手投足间神情自
若,仿佛家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瞧你瞧你,来玩就来玩吧,还买这些东西
干什么。”

  “这是来谢乔姐的呀。”戴云虹煞有介事。

  “谢她?谢她什么呀——”阮伟雄不解地说。

  “哎哟,阮大哥,你还不知道啊,乔姐的功劳可大啦!”

  “唔?”

  “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是个外地的。这个男的呢,各方面条件都不
错。我对他印象挺好,看得出来,他也挺热我。认识没两天,他就提出来要带我
到云泽湖风景区玩。”

  “那好哇。”阮伟雄并不十分在意地听着。

  “好什么呀,我可没那个胆儿,跟个男的认识没两天,就让人带着满世界跑。


  “那就不去吧。”阮伟雄随便地搭了一句。

  “不去就太不给面子了,只怕这事儿一下子就吹了。你们男人是最爱面子的,
你说是不是?”

  阮伟雄淡淡一笑,点点头。:“后来我就求乔姐喽,让她跟我一块儿去。”
戴云虹说着,将坐在身边的乔果的一支胳膊抱在了怀里。

  “噢。”阮伟雄将目光移到了乔果的脸上。这一次,乔果的目光没有退缩,
她硬着头皮顶住了。

  “我对乔姐说,要保密,对谁也不能讲。我们俩就跟我的男朋友一块儿到云
泽湖风景区玩了,公司也不知道。”

  “是嘛。”阮伟雄把后背往沙发上靠了靠,这样一来,就显出了一种远坐的
姿态。

  他远远地坐在看台上,他马上就要说,滚,我不想看你们两个女人在这儿演
戏,你们演得太拙劣了!……乔果闭上了眼睛,她怕看到丈夫揭穿她们时的那副
义正辞严的样子。

  “噢,乔果是跟你们去云泽湖了。”阮伟雄的话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是啊,我那男朋友脸皮厚着呢。第二天从云泽湖回来,他就是不去住宾馆,
说是宾馆没有我那套两居室住着方便。哎哟,虽然说两个人互相都有好感吧,可
是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这样住着算什么呀。所以那天晚上,我又死求活赖地让乔
姐留下来陪我了。当时要给你打电话的,可是一看表啊,哎哟,下一点啦。想你
早就睡了……”

  欲盖弥彰,漏洞百出!甚至连乔果自己听了,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

  戴云虹说完了要说的话,乔果偷眼向丈夫那边望了望,只见阮伟雄象猫似的
眯起了双眼,铁青色的下巴向前拱起,仿佛随时都会撞出去。

  乔果掌心生汗,心里一阵阵发怵。

  戴云虹却若无其事地打开手袋,取出一张照片。“阮大哥,你给相相面,瞧
瞧我这男朋友怎么样啊?”

  阮伟雄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然后象好奇的孩子一样急切地说,“拿来,拿
来,我看看——”

  两只手伸在空中,犹如落水的人扒扯着想要抓住任何可能的攀附之物,目光
中闪动着欲要得救的急切和焦灼。

  “哦,还真是有个男朋友啊!乔乔,你看,这男的是不是挺帅?”

  这是几天来阮伟雄第一次正视乔果(虽然只是短暂的正视),第一次亲切如
昔地与乔果说话。乔果心头融融地热了一下。

  “唔,你和乔乔就是跟他去的云泽湖啊?你们俩谈成了吧?哎呀,这可是一
件大事啊——,来来来,我来做几个菜,咱们好好庆贺庆贺——”

  说完,阮伟雄便起身进了厨房。阮伟雄表现出来的热情让乔果和戴云虹都有
点出乎意料之外,两个女人会意地对视了一眼,也随后跟了过去。

  乔果动手用电饭煲蒸米,戴云虹就挨在阮伟雄身边帮着洗菜。阮伟雄说,
“小戴,不用你动手了。”戴云虹说,“那还能行,大家吃,大家做嘛。”阮伟
雄说,“哦,乔乔是跟你们一起去的云泽湖啊。”戴云虹说,“可不是,三个人
一起玩儿,热闹。”阮伟雄又说,“哦,你们是偷偷外出的,没有向公司请假呀。
”戴云虹说,“你想想,这种事不保点儿密那还不弄得满城风雨呀。”阮伟雄又
说,“你们回来那天晚上,你把乔乔又留在你那儿了。”戴云虹说,“我那套房
子里还没有住过男人呢,要不是乔姐留下来陪我,我还不吓死啦!”……

  阮伟雄平时言语不多,此时却一反常态,变得絮絮叨叨罗罗嗦嗦。他不停地
说话,不停地重复着戴云虹编造的那些谎言。似乎这样不停地复述,就可以使那
些话成为真实。阮伟雄太需要一个说法了,太需要一个差强人意的自圆其说,以
使他在自欺中得到自慰。

  乔果望着丈夫,望着他那水迹一般闪烁不定的目光和痉孪般翕动的嘴唇,忽
然感觉到了丈夫的虚弱。坚硬的下巴铁青色的胡子茬儿威猛的身架——那只不过
是外表的强悍罢了,男人骨子里是胆怯的,他怯于面对妻子出墙的现实。此前他
表现出的那种坚硬的沉默不过是个外壳,内里充斥的是彷徨犹豫和不知所措。那
情形就象一个脆弱的鸡蛋,只要轻轻一碰,它就会碎裂,让那些汤汤水水全都不
可收拾地泄淌而出。

  乔果忽然可怜起丈夫,并且因为丈夫的可怜而愈觉自已的可恶。

  那餐晚饭吃得很热闹,频频地碰杯,频频地祝愿,频频地出现刻意造势而形
成的快乐的小高潮。戴云虹不知不觉地成了主角,她谈着云泽湖多情的湖水,谈
着湖边相亲相爱的灌木丛和温柔的绿草地,谈着她那新结识的可爱的大胆的狂放
的男朋友……她谈得如此绘声绘色,甚至连乔果都恍恍惚惚地觉得那是实有其事,
实有其人。

  阮伟雄似乎被打动了,在晚餐结束之前,阮伟雄再次举杯,感慨地对戴云虹
说,“等啊等啊等啊等,等到一个朋友!小戴,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很顷心,你
对他也很顷心。”

  “是的。”

  “茫茫人世,要找到一个如意的郎君并不容易,相信你会好好待他。来,祝
你们幸福!——”

  乔果送戴云虹出门,两个女人站在楼洞口互相望了好久。

  乔果将对方的手拉了又拉,嘴里却只出来三个字,“谢谢了。”

  戴云虹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戴云虹已经跨上摩托车了,乔果忍不住问,“你和那男的,谈成了?”

  戴云虹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小巧的TOYORT,火红的TOYORT,戴
云虹将车发动起来,然后眉眼一弯,露出了笑。那笑态带着狐气,有一点诡,有
一点媚。

  那一夜,乔果和丈夫又头挨头睡在了卧室的大床上。他们做爱了,仿佛那做
爱是防伪商标,只要贴上去,就能证明夫妻关系的货真价实。贴商标的时候,他
们各自都很精心都很在意。乔果一躺下来就成了一所宅院,铺陈在平坦的软床上,
层迭的阶台,匀称的构架,通幽的曲径,迂折的回廊……全都毫无保留地呈现着、
等待着,以随时侍奉它的主人。

  阮伟雄走进来了,他显得焦灼而又急切。那情形就象一条流离颠沛的家犬,
终于回到了它的老宅。它用抖颤的爪子搔扒着,它用潮湿的鼻子嗅闻着,它亲近
着这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棵草、每一片瓦、每一块石……。带着些踌躇,带着些
迟疑,它寻觅着异样,寻觅着熟悉。它低低地叫着,在它深深的喉管里呜咽着冲
动,呜咽着感伤——乔果是诚心诚意迎候丈夫的,然而,当两个身体对接的时候,
她却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困惑。那是经过无数次磨合,早已轻松顺畅的匹配,可是
忽然之间,彼此部件的规格和尺寸仿佛都发生了变化。乔果自己的部件变小了,
而且生了锈。对方部件的直径和体积却出乎意料之外的粗大。

  唔,那真是艰难的对接,乔果的身体好象变成了一堵呆板的没有任何洞缝的
水泥墙,粗暴的钻头锐利地拧转着,不管不顾地挤压着,本无缝隙的墙体破着、
碎着、粉着……,于是那孔洞出现了,那是灼热的残破的孔洞——乔果忍耐着,
直到那钻头退出时,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乔果睁开眼睛看丈夫,她看到男人勾着脑袋,在观察着他的钻头,那神情好
象有些异样。

  稍顷,工匠检查完了它的器具。当它再次进入时,乔果觉得那已经不是钻头,
而是膨胀锣栓。那锣栓在节奏分明的律动中慢慢地鼓胀着,鼓胀着,让乔果感受
着饱满,感受着充实。

  忽然,那锣栓变软了变小了,犹如胀鼓鼓的轮胎煞了气。

  “……”乔果疑惑地望着丈夫。

  阮伟雄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的阮伟雄视觉却更加清晰,他看到了妻子那赤裸的胴体之上,骑着
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壮硕的屁股不停地扭转着,象是盗车贼在得意洋洋地骑着别
人家的自行车。

  那车已经被外人的屁股磨脏了。

  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些脏东西留在了车子里。

                ……

  “伟雄,你累了?”乔果关切地询问。

  阮伟雄没有回答。有些情景有些想法,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他懂得做丈夫的干这种事应该有头有尾,况且还事关男人的自尊和自信。于
是,他闭起眼睛恪尽职守地努力着。然而,那不过是徒劳罢了,他终于一蹶不振。

  那一夜,是他们夫妻肉体关系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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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芳心寂寞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蔡太太免不了生出最难将息的感觉。偌大的一套房子,
终日只有狗儿贝贝与她相守,唯一可以提及的人气挂在墙上——那是女儿女婿和
外孙子的照片,一家人远远地从加拿大向她笑。

  蔡太太这一辈子过得不容易,女儿生下来不久,男人就新枝另栖。从此,蔡
太太只能夜夜与女儿相儇了。偎大了女儿,又偎大了外孙,如今儇的只是一床空
被。女儿上次回来,在安雅小区给蔡太太买了这套二楼的房子,说是以后会常常
陪她住住的。可是,蔡太太明白,女儿的孝心已经由这套房子给付足了。

  阳台是全封闭的,银色的铝合金窗子对着小区的大门,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
绿草坪和如雾如云的喷泉。那把永远摆在窗下的深棕色的皮摇椅上,寂寂地坐着
蔡太太,她的膝上搭着一条披巾,下巴颏懒懒地搁在窗台上,目光琥珀似的凝固
着。和她贴着脸儿的是哈叭狗贝贝,这小姐两条后腿蹬在蔡太太的小腹上,两个
前爪在窗台上搭着,那神态有些象要在绣楼上向郎君抛掷彩球的俏佳人。

  此刻不过是下午四点多钟,蔡太太已经苦苦地坐了很久很久。这真是“守着
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啊!

  一楼下面,传来嘈杂的响声。贝贝偏转脑袋,低低地吠了一声。蔡太太也不
由自主地偏偏头向下看。一层的两套房子,原本空着一套,前不久忽然装修了,
想来是要搬进新人。

  蓦然间,贝贝犹如小马似的打了个响鼻,随后便响亮地尖叫着,脸儿向着前
方高高地仰起来,目光中透着晶亮的喜悦。循着贝贝的视线,蔡太太看到了那条
体形雄健的沙皮狗。那狗犹如褐色的石块,正向绿云般的草坪那边移动着。蔡太
太的心忽然悸跳了一下,目光即刻投向沙皮狗的身后。果然,她看到了沙皮狗的
主人,那位肩宽背阔的吴老师!

  蔡太太腾地站了起来,她只顾急急地往外走,竟然没有留意到从膝上滑落的
那条披巾。五短身材的贝贝频率极快地倒腾着四条短腿,跌跌撞撞地绊在蔡太太
的脚下。匆匆的狗匆匆的人,下了楼梯欲要往外走,楼道口却被一面墙似的双人
软床垫堵着。

  “喂喂喂,你们快点儿呀!”蔡太太尖声嚷。

  两个搬运工汗津津的脏脸从花床垫后边探出来,没好气地冲着蔡太太说,
“喂,胖太太,你先让让吧——”

  说着,那面花墙就冲着蔡太太撞过来,蔡太太只得退回到了梯阶上。

  楼道对面的那扇铁门开着,看得到雪白的墙体橙黄的木地板和斜出的半支吊
灯。里边有个男人在指挥搬运工,一晃间,蔡太太看到了男人那张脸,似乎在哪
里见过,脸盘和眉眼都有些熟。

  蔡太太未及多想,花床垫已经颤颤微微地进了铁门,蔡太太即刻移步,和贝
贝一起向楼洞口奔去。

  “哎哎哎,让开让开——”又是两个搬运工,抬着一个崭新的梳妆台。

  蔡太太和贝贝只得再让。

  等到出了楼洞口,才看到外面停着一辆运货车。车上的一些家具,还没有卸
下来。蔡太太无心多究,绕过货车,沿着楼下的甬道向小区的草坪那边奔去。贝
贝欢跳着跑在前面,颈间的铜铃摇出一串急促的脆响,蔡太太口里气喘着,脚下
咚咚着,与那铜铃声做着呼应。

  转过楼角,毫无遮拦地望到草坪和喷泉了,蔡太太的动作即刻慢下来。悠悠
地踱步,缓缓地顾盼,显得从容不迫,神清气闲。贝贝小姐把个扁圆的湿鼻头仰
到天上,周身的软毛都在风中雍容着,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样儿,真是矜持得很。

  喷泉那边的沙皮狗走不动了,先是贱兮兮地叫出几声,继而竟不管不顾地一
路跳踉,奔了过来。

  “沙皮——”吴老师只得驻足,用喊声表示着管束。

  贝贝小姐是欢欣鼓舞地迎上去的,蔡太太也就娉娉婷婷地跟着。到了近前,
沙皮与贝贝雀跃着缠绵着,乐在了一起。两位主人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文质
彬彬地站住了。

  “走走?”吴老师说。

  “走走。”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吴老师礼貌地望着蔡太太,蔡太太也礼貌地望着对方。
蔡太太的上头皮处暗暗地使着内劲儿,这样,眉毛就轩昂起来,眼眸显得格外的
圆格外的亮。在这同时,两腮的肌肉也运作起来,它们很技巧地拢缩着,将双唇
拉成“一”字,于是两颊就若隐若现出了一对酒涡。

  这些动作,业经蔡太太无数次对镜演练,早已弓马娴熟。

  吴老师一经对视,旋即垂首,显见他已然中箭。

  蔡太太不慌不忙地带着贝贝走开,渐行渐远。吴老师也领着他的沙皮,相向
而去。围绕绿草坪白喷泉的是一条水泥环行道,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只要不
懈地走下去,总有碰面的时候。周而复始地相遇,得到的不过是周而复始地颔首
相望,然而蔡太太已经感到了充实和富足。正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
间无数”了。

  吴老师夫人的出现,使美好的循环戛然而止。那女人提着满满当当的菜篮子,
一进小区的院门就远远地叫,“老吴,快来接接我呀——”

  嗓门挺粗,还有一点哑。

  吴老师被那粗哑干扰着,脱离了轨道,流星一般,向那女人滑去。蔡太太站
住了,呆呆地望着吴老师的背影。那背影是薄情的,就那么笔直地离开。多情还
属沙皮,虽然尾随主人而去,然而却五步一徘徊,时不时地回头向贝贝留恋地张
望。

  吴老师一走,蔡太太自然无心再在绿草坪边溜狗,她黯然神伤地扯着贝贝归
家。转过楼山墙,一眼就看到挡在她那个单元楼洞口的运货卡车已经不见了,一
个男人正从那个楼洞口出来,向停在旁边的一辆紫颜色的汽车走去。男人和汽车
都是陌生的,吴老师就好奇地加快了脚步(蔡太太一向好奇,好奇能给她波澜不
惊的生活添加一些有味儿的剌激)。遗憾的是蔡太太走过去的时候,那男人已经
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里。蔡太太偏转头向车里望了望,那人的眼睛和额头都被
遮着,看到的只是半边脸颊和下巴。仅此半边,已经唤起了蔡太太的记忆,毫无
疑问,它们是熟悉的。

  是谁呢?蔡太太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天是周末。爷爷奶奶循例将儿子宁宁接走了,丈夫阮伟雄出差还没有回来,
乔果感到了一点孤单和寂寞。一整天时间里,乔果接了很多电话,然而所有的电
话都不是乔果所期待的。从清晨起,乔果就等着那个电话,对于乔果来说,这个
电话是不可或缺的。

  黄昏之前,那个电话终于打来了。

  “乔乔,你还好吗?”阮伟雄的声音在听筒里有些陌生。

  “好。”乔果等着下面的话。

  “今天是周末,爸爸他们把宁宁接走了吧。”

  “嗯。”这话不是乔果要听的。

  “我赶不回去了,还得两天。”

  “哎。”这话也不相干。

  “你一个人怎么吃饭呐?”

  “随便吧。”乔果已经觉得委屈了。

  “乔乔,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这才是乔果期待的呀,丈夫记得这日子!

  “怎么办,我不能动手给你做了,自己下碗长寿面吧,别忘了打个荷包蛋。
”丈夫的语调平淡而又真切。

  “放心吧,我会做。”

  “照顾好自己。”

  “嗯,你也保重。”

  放下电话,乔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哼唱着进了厨房,在灶上煮水,准备
下面条。锅里的水还没有响,起居室里的电话铃声又响了。

  是卢连璧的声音。

  “果果,你往窗外看,我在楼下。”

  乔果靠近窗帘,果然看到了那辆紫色的三星车。

  “下来吧,我带你去吃饭。”

  “什么理由呀?”

  “今天是你的生日嘛。”

  乔果大大地感动了,她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向他提起过自己的生日。

  “你这个人,从那儿探听到的?”声音有些娇嗔。

  “你下来,下来我告诉你。”

  乔果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三星车里似乎有些异样,乔果仔细观察了一番,于是发现旁边的挡风玻璃上
悬着一对可爱的小布人儿。男小布人捧着女小布人的头,女小布人搂着男小布人
的腰,鼻尖顶鼻尖,笨拙地亲吻着。

  “哟,这是什么呀?”

  “送给你的,一个叫嘟嘟,一个叫果果。”

  乔果心里热乎乎地软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靠过去吻住了对方的脸。

  “别别别,当心呐,你这样吻我,我会吻住前面的车屁股——”卢连璧快乐
地叫着。

  安静的饭店安静的包间,安安静静地坐着乔果和卢连璧。包间是特意布置过
的,头顶垂着五颜六色的彩带纸,有蛋糕有葡萄酒还有摇曳的生日蜡烛。在烛光
里摇曳着心旌,在彩纸中缤纷着心情,在葡萄美酒中沉醉着心绪,在奶油蛋糕中
甜蜜着心境……

  只有两个人的生日晚宴让乔果心满意足。

  要离开的时候,乔果捧着那对小布人儿说:“谢谢,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果果,瞧这儿,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在这儿呢。”卢连璧的手中晃着一串钥
匙。

  当乔果用那串钥匙打开安雅小区的那套公寓时,她觉得好象打开了一座辉煌
的宫殿。其实,这套房子也就是刚刚装修过,摆了些刚刚拉回来的新家具,让人
看上去满眼尽是簇新罢了。

  乔果在感动和惊喜中紧紧地拥住了卢连璧,他们久久地吻着,仿佛对方是一
瓶可口的酸奶,必得一口气吮吸干净。

  松开之后,乔果说道:“请原谅,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礼物。”

  “为什么?”

  “它是属于咱们两个人的,购房款中应该有我付的一半。”

  卢连璧认真地望着乔果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你一定要坚持这样么?会不
会负担很重啊。”

  “我可以分期付款嘛,总会付清我的那一半。”乔果笑着说,“这样,我就
会觉得这房子是我的,我们的。”

  “果果,你真可爱,真的。”卢连璧再次搂住了她。

  这次拥抱之后,他们再没有分开。他们象一对连体人一样移移挪挪地进了卫
生间。淋浴室是用透明的玻璃墙体隔成的,望上去犹如一架密封的航天器。是的,
那是一架航天器,乔果和卢连璧象远行的宇航员一样钻了进去。

  好奇的人类不是制做出了要满足他们好奇心的航天器么?好奇的人类不是要
试着在航天器里做爱么?——乔果他们就在那里拿自己做着实验。

  那感受真是妙不可言,失却了重量失却了时间,飘飘浮浮悠悠荡荡,他们成
了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不知道过了多久,卢连璧终于抱着乔果从透明的航天器里钻了出来。是那种
面对面的抱持,乔果的双腿环围在对方的腰间,两臂犹如藤蔓一般缠在对方粗壮
的脖颈上。男人的手托在乔果的臀下——是那种有却似无在如不在的托举,犹如
蓝天托着鸟翅。

  男人身体的那一部分还存留在乔果的体内,它倔强而坚实,温润而光滑,带
着血脉的搏搏律动——它是玉,血沁玉,玉笋!

  乔果就这样在体内含着玉笋,被男人端着向前挪动。每一步移动,都仿佛是
那个东西在带着乔果走,它象一个顽皮的手指不住地敲敲点点,触发出一种舒适
的软弱,一种无边的渴欲。

  “放下我,放下我,你要带我到哪去呀?”神情恍惚而迷醉。

  “走走,瞧瞧!”

  是啊是啊,他们在另一个星球登陆了,当然要到处瞧瞧。

  卢连璧端着乔果进了起居室。三只新沙发散发着强烈的皮子味儿,它们随意
地横放着,犹如刚刚窜出洞穴的熊。乔果仰面朝天,被摆在了熊背上,眼前是天
花板上新装的礼花般的吊灯和吊灯一样闪烁的卢连璧的眼睛。

  那是夜空中零乱的碎星么?它们在黑色的屋脊上跳闪,幽冷而又灼热。“啊
噢!啊噢!……”无数交欢的猫激越地号叫着,它们怀着同一颗春心,共唱着春
的颠狂。

  水目山之夜在乔果的身上复活了,一股不可抑止的气流由小腹下腾起,从痉
孪的喉底破决而出,如撕如扯般地迸响!

  那是冲锋的号角,男人奋勇起来,喘着气,加快了进攻的步伐。

  完成了一番沙发上的拉锯战之后,他们又转移到了茶几上。条形的茶几象是
一块宽度尚可,长度却差强人意的熨衣板,乔果被摊在上面,头部和身腰都有了
着落,两条腿却只能折叠起来,搭在了男人的肩上。乔果不曾有过如此的经历,
如此的感受,一遍遍地熨展,一次次地挤压,她变得愈来愈柔软,愈来愈熨贴。
而这种变化,都是在一声一声的叫喊中完成的。

  书房里有什么?新书架是空的,新写字台也是空的。乔果被男人端着,放在
了写字台上。好了,写字台上有了奇特的摆设——一尊欢喜佛。端坐的欢喜佛喜
滋滋地叫着,一根玉指在不停地书写——在她的身体里书写,金横银竖,铁勾铜
捺,一笔接着一笔,一划连着一划,书写不完那种至高至美的快乐。

  还有新厨房,一排不锈钢面的木柜靠墙摆放着,不锈钢的灶台上还没有来得
及安放煤气灶。男人端着乔果,将她放在了灶台上。火苗在体内慢慢地燃着,不
慌不忙地加着温,乔果很快就沸腾了起来,她尖厉地喊着,犹如一架带着叫哨的
开水壶。

  还有阳台,还有过道……

  最后,乔果被端进了卧室。偌大的房间里只摆着一张双人床和一排立柜,新
床也是裸体的,还没有来得及铺上卧具。男人将乔果往床上一抛,乔果就翻滚过
去,继而,男人雄风飒飒地跃扑而上,那情形,犹如饿虎在戏弄它爪下的活食。

  接下来是彼此的戏嬉,男人和女人互为玩具,忽发奇想地变换着各种花样。
时而,男人贴着乔果的脊背,从身后袭击了她。时而,男人又蠢蠢欲动地举起她
的腿,做了侧面的进攻。他们累了,在小憩的时候,他们各自相向,仰面躺下。
这时候,乔果稍稍勾起了下巴,她的目光穿透蒿草的遮掩,看到那根独木桥仍旧
横亘着,在两个独立的肉体间做着生命的连接。

  乔果也不清楚她是怎么起身的,片刻之后,她发现她已经占据了制高点。她
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身下的男人,那是她的土地,那是她的疆域。男人搏动的生命
之根是这片疆土的轴心,东、西、南、北——,乔果坐定了那个轴心,她不停地
变换着方向,兴味盎然地将那片疆土巡视了一周又一周。

  事后,乔果在各种不同的时间以各种不同的心情无数次回忆过这番情景,她
惊叹人类的游戏本能和游戏天才,它们无疑是世间无与伦比的。当时乔果做出的
那些动作那种姿态那种如痴如狂的迷醉,在她的人生中都是绝无仅有的,她无法
相信她会有那样的举动那样的感受,那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想,这一切或
许原本就存在于她的身体之中,只是没有得到呈现的机遇罢了。那情形就象地火
在平静的地壳下隐藏着,一旦有了突破口,就会不可地遏止地喷发。

  男人的喷发是在地板上进行的。

  那前奏是男人的崛起,男人于一举之间颠覆了乔果高高在上的王位,乔果重
新被压在了男人的身下。地面在移动,床榻在移动……男人有节奏地一点一点地
向前推进,乔果身不由已地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却。蓦然,她的头向后向下顷倒了,
那是陡壁,那是床榻的边缘,她的后脑勺就贴在那陡璧上,无可挽回地向下坠落、
坠落。对面立柜的穿衣镜中映出了一个倒置的世界,赤裸的乔果犹如雪白的珊瑚,
怒放在那片晶莹里。

  那条拉得更长拉得更细拉得更韧的颈脖,那显得更开阔显得更挺拔的胸脯和
乳房,将男人剌激到了巅峰。在一记无可比拟的冲撞之后,两人犹如滑坡的山体
一样訇然颓滑下来。

  快乐无比的颓滑,快乐无比的昏眩!在那一刹那,意识犹如轻捷的气球一般
脱逸而去……

  重新清醒的时候,乔果觉得很憋闷。原来,她的嘴被男人紧紧地捂住了。

  乔果使劲偏偏头,摆脱了那个大手。

  “闷死了,你捂我干什么?”乔果喘着气。

  “你叫得实在太响了。”男人的笑里带着些调侃也带着些无奈。

  “我没有叫,没有——”乔果泪流满面。

  乔果第一次发出那种喊叫的时候,蔡太太就听到了。

  多年来,蔡太太的觉都睡得很轻浅,睡得很虚幻。家中只有她和小猫贝贝,
偌大的一套房子就显得格外地空落。蔡太太不大喜欢看电视,这样她每天早早地
就上了床。躺在床上眯着眼儿,说是醒着吧,分明已经睡了;说是睡着了吧,却
象是在醒着。蔡太太喜欢独自沉溺于这种状态,那情形有些象酒鬼陶醉在微醺的
境界里。

  这种沉溺是伴着一些动作的。蔡太太习惯了侧着身子睡觉,早年侧着身子躺
在丈夫的臂弯里,后来侧着身子抱过女儿,再后来又侧着身子抱过外孙。待外孙
子大些,跟着女儿走了,蔡太太就侧着身子抱被子。怀里的被子会被她抱出些异
样的感觉来,那时候,她就会把一条腿搭上来,象是搭在了男人的髋骨上。半睡
半醒之间,眼前就看到一些脸在晃,朦朦胧胧的,象是那个没良心的死男人、象
是蔡老师、又象是别的什么人。

  身体在被子上摩挲着,渐渐有了快意。蔡太太就会呻吟起来。那呻吟舒缓而
深切,犹如一把松散的琴弓在破旧的大提琴的锈弦上划动。自己给自己奏完一支
抒情小调,蔡太太虽然觉得不能尽如人意,但毕竟还是得了几分满足。

  这天晚上,蔡太太依照习惯早早地上了床。很快,蔡太太就进入了那种轻浅
而虚幻的状态。因为下午在草坪喷泉那里见到了吴老师,所以那浪漫的被子抱在
怀里,便很有了几分现实感。浮起在眼前的人影是清晰的,铁围栏一般硬朗而挺
直的身躯,面孔却有些象那只大嘴大耳朵的沙皮。蔡太太忍俊不禁地笑了,笑着
笑着,隐约地听到了呻吟声。

  恍惚中,觉得那呻吟是她自己的。待到稍稍停下来,细细地听,才弄清楚声
响是从外面传来的。

  蔡太太是过来人,当然知道这呻吟是怎么回事。这闯入者有一种无形的诱惑
力引导力,它诱惑着引导着蔡太太做着无意识地追随。外来的呻吟和主人的呻吟
和谐融洽并行不悖,蔡太太倒也觉得惬意。很快,那和谐就被打破了,仿佛是有
意炫耀赌斗,外来的声音渐次高涨,渐次尖厉,很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蔡太太
无以抗衡,也无以忍耐,她终于推开怀抱着的被卷,满身燥热地起身,走出了卧
室。

  阳台是与夜色连通着的,站在阳台上,蔡太太就生出了与长夜相接的感觉。
褐色的夜象蔡太太的身体一样,是膨胀的、松软的,犹如一块硕大的巧克力蛋糕。
蓦然间,女人的尖叫声蜿蜒地响起来,犹如巧克力蛋糕上的一条可口的奶油忌司。
那叫声如此这般地辉耀着诱惑,如此这般地恣肆着芬芳,竟使得蔡太太心神不稳,
周身颤栗不止。

  旧欢如梦,相绝音尘,那是蔡太太久违了的激情啊。

  蔡太太就那样站在夜色里,静静地谛听着。先是一种惊羡,惊奇于那叫声的
狂野,羡慕那叫声的恣肆。继而,生出嫉妒了。那嫉妒是苦的,涩的,犹如蛇胆
一般带着些毒意。随后,恨就在那苦涩的毒意中酿出来了,既精粹,又浓烈。

  蔡太太把身子向阳台下面俯了俯,她听出来了,那个欲仙欲死的女人的叫声
是从下面发出来的。那应该是一楼的卧室,对,就是那套刚刚搬进了新家具的单
元房。

  那一夜,蔡太太完全失去了惯常的状态,她再也不能进入那种轻浅虚幻的睡
眠,她通宵睁着眼,让自己在嫉恨中浸泡。天刚蒙蒙亮,蔡太太就穿衣起床,带
着贝贝出了门。蔡太太拿定了主意,必得要亲眼看看发出那种叫声的女人和让女
人发出那种叫声的男人。

  黎明时的埋伏是一件代价颇大的苦差事。露水很重空气很凉,蔡太太和贝贝
不远不近地傍着楼洞口散步,四只眼时时地瞟着那辆紫色的汽车。贝贝的长毛被
露水和雾气濡湿了,还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蔡太太呢,脚脖走酸了,肩膀也隐隐
地感到了风湿痛。

  将近七点一刻的时候,紫色汽车的主人终于出现了。一楼那个门洞内传出安
全铁门的碰撞声,旋即闪出一个精瘦高大的男人,快步向那辆紫色汽车走去。从
蔡太太那个角度,只能看到男人的少半边脸,等他钻进汽车,可就前功尽弃了。
蔡太太有些着慌,她一边加快脚步靠过去,一边急中生智地“哎——”出一声来。

  蔡太太拿出的样子是在唤狗,那男人却下意识地偏过了脑袋。如此一来,蔡
太太终于看了个一清二楚:怪不得眼熟,这不是奇玉轩的卢老板嘛!

  蔡太太喜欢金喜欢玉的,少不了到潢阳大道上的那几家玉器首饰店去转悠。
店老板记不住来来往往的顾客,顾客可就认准了店老板。

  偷鸡摸狗的贼子出来了,鸡和狗呢?

  大约一分钟之后,门洞里的铁安全门又响了一下,稍顷,闪出一个低眉敛眼
的女人。

  呀,娉娉婷婷,妖妖娆娆,真是一个小骚货啊!

              第十五章扮新娘

  乔果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特别想和卢连璧一起逛街。其实,她并不想买什
么东西,其实两个人一起走在大街上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然而乔果就是抑制不
住那个要和卢连璧肩挨着肩手拉着手一起走在大街上的念头。

  那念头和做爱的欲望一样,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无法摆脱。于是,乔果给卢
连璧挂通了电话。

  “嘟嘟,我想逛街买东西。”乔果说。

  “你想买什么?”

  “安雅那边的墙上光秃秃的,应该挂几幅画。”

  “好,我去买。”

  “你买的我要是看不中呢?”

  “那就你去买吧。”

  “我想和你一块去。”

  卢连璧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用委婉的语气劝道,“果果,别任性。”

  乔果不依不饶,“不行,我就是要跟你一块儿去。”

  卢连璧还想耐心开导她,“果果,你自己不是说,这个城市太小,满大街都
是熟人嘛。”

  “我不怕。”

  “果果——”

  “你去不去吧!”

  语气象是通牒。

  卢连璧在那边叹口气,答应了。

  文心街可以算得上是一条文化街,那里有专卖文具用品的“新文化”,有展
销油画的“感觉画廊”和挂卖名人字画的“藏宝斋”,有“开卷书城”,有“跨
世纪影都”……听上去都带着些文化色彩。

  卢连璧本来打算驱车直奔“感觉画廊”的,没想到车开至文心街口,乔果就
连连点着指头说,“停这儿停这儿,就停这儿。”卢连璧按照她的意思,在街口
泊了车。

  看来乔果真是要将那条街从头逛起的,她挽起卢连璧,一脚就跨进了街口的
“新文化”。卢连璧踌蹰着说,“来这儿干什么,你买作业本啊?”

  乔果扯着卢连璧的胳膊只管往里进,“不买作业本就不能看看呐。”

  卢连璧虽然随着她,手却摆脱了出来,低声说道:“别扯着,让人瞧着不好
看。”

  说着,一双眼不住地到处瞧,象是老鼠四下张望着在躲猫。

  “瞧你吓的。”

  乔果抿嘴儿笑着凑过去,卢连璧下意识地往一旁躲了躲,乔果也就不再勉强,
由着他若即若离地一起走。

  从“新文化”出来,又挨着店门进了“开卷书城”。说是书城,也就是几十
平方的营业店面,几十个书台书架罢了。插在书架上的书只能看到窄窄的一条书
脊,摆在书台上的望上去就缤纷多了。乔果一本本地看,一本本地翻,卢连璧自
然着急,在旁边不停地叨叨,“走吧走吧”。男人的思维是直线性的,既然买画,
去画店就是了。就象做爱,一上手,就直奔主题。女人不同,寻的就是那份迂回
曲折,要的就是那个去往目标的过程。

  好不容易从书城出来,接连又进了几个不相干的小店,终于来到“感觉画廊
”。画廊给人的感觉挺奶油挺咖啡的,木画框都是那种刻意的雕凿,涂饰成辉煌
的金色,犹如西人的宫殿廊柱一般华美。画面上的人多是高鼻隆颧金发碧眼,景
物建筑或斯拉夫式或哥特式,不一而足。科技手段高了,仿制出的西人名画几可
乱真。乔果浏览了一番法兰西意大利俄罗斯,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满足。但问起想
买哪张画,却轻轻摇摇头,并没有要将哪个异邦买回去挂在墙上的意思。

  “感觉画廊”的隔壁是“藏宝斋”,卖的是名人以及尚不够名人级别的山水
人物啊,翎毛花卉啊什么什么的。乔果饶有兴致地看着,卢连璧在旁边凑趣说,
“来这幅山水吧?”

  乔果撇撇嘴。

  “瞧这幅钟馗——,哎,还有那幅仕女,都还有点儿意思。”卢连璧又说。

  乔果笑了,“嘻,挂他们?还不如挂咱们自己呢。”

  这是一句说笑的话。可是到了隔壁,就成了现实。

  “藏宝斋”的旁边是“扮新娘婚纱摄影服务部”,这是潢阳市最大也最有名
气的婚纱摄影店,潢阳市的新娘差不多都由他们装点过。摄影部的店面鲜亮而气
派,临街的一面全部装修了落地式玻璃橱窗,里边摆放着一排拿姿作态,身着各
式婚纱裙装的模特儿。乔果走过去,手指轻抚着橱窗,将那些云霓般的婚纱一一
看过,然后一闪身,迈步进了摄影店。

  服务小姐热情地迎上来,“太太,先生,要照象吗?”

  乔果未及答言,卢连璧在旁边先说了句,“用不着了吧。”

  乔果挑挑眉毛说,“怎么用不着?”

  卢连璧噎了一下,再不说话。

  服务小姐将他们俩略一打量,即刻乖巧地说,“其实,现在来补拍婚纱照的
夫妻也很多。”

  一句话,把乔果逗乐了。她斜了一眼卢连璧,说道:“就是嘛,我就是想拍
拍婚纱照。”

  “我们店员里提供的服务有套餐甲,套餐乙,还有套餐丙。太太想拍哪一种?


  乔果饶有兴致地说:“你们的套餐都是什么内容,先介绍介绍吧。”

  服务小姐说,“套餐丙是小套餐,两张婚纱照,一张站姿,一张坐姿,就在
店里拍,价目是两百八十元。套餐乙是中套餐,两张室内婚纱照,四张室外婚纱
照,价目是一千八百元。套餐甲是大套餐,四张室内婚纱照,十二张室外婚纱照,
价目是两千陆百元。”

  乔果听了,偏过脸望着卢连璧说:“嘟嘟,你看拍哪种啊?”

  题目出来了,卢连璧不敢怠慢,即刻拿出答案说,“当然是大套餐啦。”说
着,就打开腰包付钞,让服务小姐去开票。

  “扮新娘”,扮新娘,原本就是要细细打扮新娘的。乔果由两个化妆师伺候
着,先弄去洗头洗脸,然后又坐下来做头发画眉眼儿。虽然男人也是这道工序,
工艺却简单得多。不一会儿,就把卢连璧完工了。对着镜子照一照,那套拍照用
的西装,那张拍照用的脸,全都陌生得很。然而正是由于陌生,又让人生出一些
新奇来。

  对自己新奇着的卢连璧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乔果一点一点变得新奇起来。
乔果的头发盘起来了,是那种耸如螺壳般的发式。乔果顿时觉得她的脸儿长了一
些,身材也更高了更挺了。婚纱裙服是那种低开胸露肩背的式样,化妆师在那些
裸露的部位处下着工夫,于是,乔果的前胸和肩背就变得格外粉嫩起来,望上去
犹如细腻的白藕。换穿上的纱裙在腰肢那里可可地束紧了,然后又轻盈地撒开,
让穿裙人的心情也象花一样地开张着。

  乔果久久地望着镜子,满心好新奇地欣赏着镜子里这个鲜嫩欲滴的女人。她
简直不能相信,那个女人竟然就是她!

  “你瞧瞧,怎么样嘛?”乔果转过身来,带着几分羞涩地望着卢连璧。

  卢连璧一时无语,他情不自禁地将乔果延揽入怀。感觉里,象是拥着一个光
艳夺目的新人。

  有了这份感觉,当镜头对准他俩的时候,两人就有了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
耳鬓相触,情融意合,不用摄影师摆布,就天作地合般地拍完了。

  乔果仍旧痴痴地呆在那儿。

  “果果——”卢连璧轻唤着。

  “噢,完了吗?”

  恍若重生,乔果这才从陶醉的意境里脱却而出。

  外景的拍摄共有两处,一处选在开发区的万国公寓,另一处是在流花湖公园。
万国公寓景点由各式各样的建筑别致着,照片拍出来,或欧陆风情,或大洋特色,
看上去俨然新郎新娘出了一趟国。乔果和卢连璧相携而往,由着摄影师在那些罗
马式雕塑西班牙式小楼英吉利式咖啡屋前搔了几下首弄了几回姿,然后又驱车去
了流花湖。

  流花湖公园的景致是国粹味的,苏州园林式的假山,山上有亭台楼阁,雕着
花栏,挑着飞檐。当然少不得小桥流水,桥是那种用石块砌的圆拱形,桥下半个
月亮,桥上半个月亮。栏干上还有狮首,一个个雕得古朴雅拙。水是流动的,浮
着水草,显出一种盈盈晃晃的幽绿。四围的岸边生着婆娑的柳树,树影荫在水里,
有水禽在那里悠然地凫着,惬意地拍打着翅膀。

  假山前拍了,水榭处拍了,然后上了小桥。乔果偎着石栏,凝望着幽静的湖
水和水面上的禽鸟,在这片仿古的景色里,她的心中蓦地涌起了一点仿古的诗意。
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还真有点儿欲辨已忘言呢。

  卢连璧也靠过来了。镜头对准了他们。

  “喂,再近点儿——”摄影师摆摆手。

  乔果向男人怀里偎了偎。

  摄影师挤着一只眼朝镜头里望了望,然后又摆了摆手。“嘿,能不能再亲热
点儿?”

  “行啊。”卢连璧应着,面颊贴了过来。

  乔果感觉到那种肌肤相亲的温热了,她的身体里沁出了一种冲动。卢连璧想
必也是同样吧,因为他忽然响亮地吻了乔果。

  “呀!——”乔果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

  身前身后的水鸟受了惊一般,扑扑拉拉地拍打着翅膀飞起来。晴空的那片湛
蓝衬着翩然的白羽,美得让人心颤。

  卢连璧看到摄影师接连按下了快门。“照下来了?”他向摄影师发问。

  “当然。”摄影师点着头。

  “你觉得,照得好吗?”乔果问。

  “你们都很自然,自然的最好。”摄影师回答。

  穿着婚纱拍摄那些结婚照的感觉妙得简直无以言说,它使得乔果时常处于恍
恍惚惚的状态,好象自己真的是在做着新娘。当所有的拍摄都已结束的时候,乔
果却不想结束了。

  “喂,这样就算把你的新娘娶到手了?”乔果娇嗔地向卢连璧耳语着。

  “还有什么要求啊?”

  “喜宴呢?还有交杯酒——”

  于是,他们俩又去了一家酒店。

  他们去得太早,酒店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他俩要了一个雅致的小包间,偌
大的一张圆桌旁只坐了他们两个人。精美的凉菜摆齐了,琥珀色的葡萄酒在晶莹
的高脚杯里凝固着。

  卢连璧将面前的杯子端起来,做出了一个弯臂的动作。“来——”

  乔果说,“做什么?”

  “喝交杯酒呀。”

  “唉,算了算了。”乔果忽然没了兴致。

  酒杯停在空中,卢连璧的嘴角浮起了苦笑。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乔果想试着解释。

  “我明白。”

  乔果不清楚对方明白了什么,但是乔果明白她自己是从换下婚纱的那一刻,
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的。唔,原来让她生出兴致的不过是那身婚纱,不过是穿着
婚纱扮新娘的那番行动罢了。从脱下婚纱的那一刻,她就走出了布景,走下了舞
台。她不再是她演出的那个角色,她仍旧是生活中那个穿着铅灰色西服套裙,在
公司的写字间里整日忙碌的白领女人。

  哦,“扮新娘”!这个名字起得可真有意思。

  女人怎么会是这样——,乔果自嘲地想。

  卢连璧不会想到,就在他和乔果扮着新郎新娘拍照的时候,有位不速之客去
了“奇玉轩”。

  那是一个矮矮的胖太太,身着一袭黑色的薄料风衣,走起来脚掌臀髋肩膀全
都一甩一晃的,犹如一只匆匆登岸的肥企鹅。胖太太进了玉器店,就四下里张望,
营业小姐见了,笑迎道,“太太,请问你想买什么?”

  “看看,随便看看。”

  营业小姐就陪着她在柜台边上转。

  说是看玉器,胖太太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走着走着,忽然对营业小姐说,
“你们卢老板呢?”

  “没在店里,有事出去了。”

  “老板娘呢?”

  “她在经理室。”营业小姐再次打量了一下胖太太,然后说道,“太太和我
们卢老板熟吗?”

  “熟。”

  “要不要叫卢老板的太太来?”

  “对,对,你去请请她。”

  营业小姐不敢怠慢,赶忙去了经理室。

  罗金凤听说外面有熟客找她,即刻走了出来。远远地看到一个穿黑风衣的胖
女人向她笑吟吟地打招呼,“哎,忙着呐!”,罗金凤也就笑吟吟地答道,“哎,
不忙不忙。”

  走到近前仔细看,来客却并不认得。

  “卢老板没在,啊?”对方仍旧是很熟份的口吻。

  客人可以不认识老板,老板是绝不可以不认识客人的。罗金凤也就很熟份地
答道,“说是有事,出去了。有什么要办,尽管说。”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挑件合适的玉件送人呗。”

  “送什么样的人?送多少钱的吧。”

  胖太太略做沉吟,回道,“送,一位年龄大些的老同志。人家也不稀罕钱物,
是个意思吧,三四百块钱的就行。”

  报出这价钱,罗金凤先就泄了,然而脸上并不带出来,仍旧热情地附和着,
“可不是,送礼就是送个情嘛,只要情意到了。”

  先让胖太太看的,是个玉桃。桃形丰满肥盈,圆嘟嘟地托在一个栗色的木盘
中,玉料是白的,也还通透。桃尖处有些粉色,望上去却不大自然。胖太太拿在
手里,转着看了又看,然后说道:“桃尖的这点儿红,不是玉的本色吧?”

  罗金凤回道,“老熟人了,能瞒你嘛。要是本色玉料,就不是这个价啦。”

  再看的,是个玉龟。土黄色的玉料,杂着些斑驳的褐色。那些斑驳的色块工
巧地配成了龟壳的纹路,望上去也还算得上浑然天成。胖太太沉吟良久,只是不
吐口。

  罗金凤在一旁说,“不是个年纪大些的老同志吗?送个玉龟给他,挺合适的。


  桃和龟,都是给上年纪的人贺寿用的,胖太太自然懂得。只见她将脑袋微微
一摇,说道,“是老同志,可也没老成那个样子。”

  “噢——”罗金凤笑了,她转身拿起一匹玉马,“那就送马吧,送马最合适。


  那是一匹雪青马,虽然粗了些,笨了些,但是昂着头扬着蹄,很有些精气神
儿。木座上题着词,“志在千里”。没有伏枥的老骥之态,却昂扬着心志,还真
是件好东西。

  “多少钱?”胖太太问。

  “四百二。”

  “四百吧。”

  “行啊,老顾客了。以后常来吧。”罗金凤笑着接受了。

  “拿好了,四百块。不用开票了。”胖太太一边收起包装好的玉马,一边将
钱递到了罗金凤的手里。

  四张百元面值的钞票紧紧地卷在一起。罗金凤拿在手里,隐约地感到那种卷
和那种紧,好象有些过于刻意、过于经心。

  抬头看,扭动的胖脚扭动的肥臀居然快要消失在店门口了。

  莫非是假钞吗?

  罗金凤顿觉不妙,赶忙将那钱卷打开。一张纸条赫然呈现在她的眼前。

  可怜人:你想知道你的丈夫背着你和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吗?你到安雅小区
九号楼三单元一号去看看就清楚了。

  那几行字犹如强光一般,眩得罗金凤睁不开眼。一颗心虚弱得颤跳不已,胸
口也闷得透不过气。稍稍稳住神,罗金凤才急急忙忙追出店门。眼前是熙熙攘攘
的车流和人流,哪里还能看到哪个穿黑风衣的胖女人。

  罗金凤呆呆地站在街头,心中恼怒万分地想:好你个卢连璧!怪不得你整天
要出去办事,你办得是什、么、事!——不知道过了多久,罗金凤才重新回到店
里。见女主人进来,营业小姐们立刻围上来不住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没事没事,”罗金凤竭力掩饰着。她能想到,她脸上的神色想必很难看。

  “是假钱吧?”

  “那个人偷走东西了?”

                ……

  “好了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罗金凤用这句话打发着众人。

  罗金凤本来是想做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她应该一如既往,以女主人的身
份沉稳地坐镇店堂。然而,此刻她却无法控制她自己,一种比她自身更强大的力
量占领了她,她已经沦为那力量的奴隶。那力量驱使她在想象中驰骋,于是,她
便天马行空似的俯瞰到了那个小区那幢公寓楼。小区的楼体是白颜色的,犹如藏
在绿草丛中的蛇卵。三单元一号!——黑乎乎的,就是这个洞窟。洞窟里的妖精
走出来了,细溜溜的水蛇腰,还扭啊扭的。脸呢?要看她的脸。

  看,不,清!——“砰。”柜台被罗金凤撞歪了。

  推,推,推,店门却推不开。

  “罗姨,让我来。”一个营业小姐跑过来,在贴着“推”字的那扇玻璃门前
替她拉开了门。

  出现在罗金凤眼前的真实的安雅小区比她想象中的小区更妖娆更淫荡,喷泉
池是这荡妇张大的嘴,是的,是嘴,口涎涌溅,等着人去亲。小广场是这荡妇的
肚皮,是的,是肚皮,无遮无掩,袒露在那里,等着人去趴。楼房之间的甬道就
是这荡妇的×道了,是的,是×道,等着人去×!……罗金凤也不明白她怎么会
变得如此恶,如此狠。她一边翻腾着那些恶毒的念头,一边用脚狠狠地踩着那条
甬道,径直走向三单元一号。

  厚实的防盗门涂着绿漆,就象墓道的石门生着绿苔。是镇墓怪兽么?铁门环
上一个狰狞的狮头就悬在罗金凤的头顶上,似乎要一口咬开她的脑壳。罗金凤一
往无前地抓住了狮口里的铁环,用力地拍动着。

  “乒乒兵!——”

  声音惊心动魄地响着,墓里的鬼们不怕么?

  敲了又敲,里边却寂寂的,听不到一点儿声响。狗男女恐怕不在里边吧,罗
金凤想。于是,她离开铁门,绕到了窗下。所有的窗子都关着,并且掩着厚厚的
窗帘,让人无从窥探。

  罗金凤稍稍迟疑,旋即退往甬道的外面,她选了一处不远不近的石阶,舒舒
服服地坐下。她拿定了主意,今天就要守着树,等那两只兔子来。

  情绪略微平稳了一些,罗金凤忽然又想:那个到店里送纸条的胖女人是干什
么的?她在哪儿?——做出此等嫉恶如仇举动的女人自然是蔡太太。蔡太太其实
这会儿就带着小狗贝贝在草坪边的环行水泥道上溜弯儿。脱却了穿在外边的那件
黑风衣,蔡太太变得花团锦簇。她的手里提着那个“志在千里”的玉马,行行复
行行,已经与吴老师三次擦肩而过了。蔡太太心里不禁生出了千里跋涉的疲惫感,
她不知道她该如何向对方展示她携来的这件礼物。如果总是这样在碰面的时候彼
此点点脑袋,只怕玉马是再无出头的机会了。

  在焦灼之中熬煎的蔡太太,很快就要面对轨道上的第四次相逢。也是情急智
生吧,当吴老师又一次与她笑脸相向擦肩而过时,她把手提了提,于是那盒子就
碰在了吴老师的身上。

  “哟——”吴老师担心地站住了。

  “对不起,把你碰疼了吧?”蔡太太说。

  “没关系,没把你的东西碰坏吧。”

  坏没坏,当然要看看。于是,那礼品终于有了见天日的机会。

  “唔,是匹玉马。”吴老师说。

  “好看不好看?”

  “好看。”

  “……”

  蔡太太接下来打算说,“好看,就送给你”,可是这句关键的话没能说出来。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吴老师的夫人远远地在大门口那儿喊他的夫君了,“老吴啊,
快来帮我拿拿菜——”

  “唔,抱歉抱歉,你瞧我得走了。”吴老师对蔡太太说。

  吴老师的夫人总是在黄昏之前买菜的,这个时候的菜价最便宜。这样,吴老
师就很便宜地被他的老婆从蔡太太身边唤走了。

  夕阳的余辉悲伤地笼在蔡太太的后背上,垂着脑袋的蔡太太在颓光的投照下
显得更驼显得更圆。她仍旧牵着贝贝,茫然地在环行道上漫步,那情形就象一颗
失去了动力的航天器,依据着惯性在轨道上做着坠落前最后的运转。

  天是陡然间黑下来的,和人的心情一样,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就完成了由晴到
阴的变换。蔡太太终于滑落出冷寂的轨道,心情苍茫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此刻,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同样沮丧地浸在黑暗中,那就是罗金凤。罗金凤在
那个石阶上坐得太久,以至于她觉得股骨和腰脊骨都已经变成了冰凉的石头。在
这段时间里,她一再地在心里问过自己:我正常吗?我在这里坐着干什么?我还
是走吧。然而,她却仍旧象石头一样呆在那儿。她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那几扇窗户,
她的视觉不可思议地穿透了那些厚实的窗帘,看到了室内纷繁的景象:那是什么?
那是罩着钢化玻璃的淋浴间,一个粉色的肉柱竖在那儿,无数条滑落的水迹将它
扭曲着、变形着,那是一个邪恶而淫荡的怪物!那是什么?那是起居室的沙发,
沙发上有两个赤裸的肉体在蠕动,象是洗菜盆里乱滚乱翻的两条开了膛的大鲇鱼。
那又是什么?那是卧室的软床,那上面的男女颠簸着颤抖着,还恬不知耻地大呼
小叫着!……

  罗金凤听得清清楚,那是她的男人在喊。喊叫声可怕地膨胀着、扩大着,几
乎要撕裂她的耳鼓!

  她用双手拼命地捂紧了耳朵。

  等她松开手,她发现她的两个手心汗津津的,血流在头顶上砰砰砰地冲撞着,
胃和肠子全都痛苦地翻腾不休。她急促地喘着气,整个人都变得虚弱不堪。

  她骇然地想,怎么会这样?如果再这样呆下去,她会死的。

  这样想着,心情就变得悲凉起来。悲凉使她渐渐地趋于平静,在平静中她忽
然想起了女儿丹琴。糟糕,都什么时候了,竟然忘了去学校接孩子!

  丹琴会在学校门口等啊等啊,等得痛哭流涕吧。或许,这孩子会自己走回家。
她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走回家也就是十几分钟吧——。罗金凤一边想着,一边
拿出手机往家里拨电话。

  通了,有人接。

  “喂,谁呀?”清亮亮的小嗓门,是丹琴!

  “丹琴!你是怎么回家的?”罗金凤惊喜地叫着。

  “是爸爸接的呀。”

  罗金凤顿了一下,然后才问道,“爸爸在干什么?”

  “爸爸在做饭。要不要他来接电话?”

  “算了,妈妈马上就回家。”

  打完这个电话,罗金凤心里忽然愧疚起来。想起上一回去西花园那套小房子
抓奸,就错怪了丈夫。这一回,想必是又冤枉了他。人在买卖圈子里混,说不定
就得罪了谁,使个坏招,让那胖女人出来当枪使。

  不能随便就上当啊。

  自己让自己想通了,顿时归心似箭。拍拍屁股站起身,兴冲冲地转回家。走
到楼角的时候,罗金凤和蔡太太不期而遇。罗金凤急于归去,也就未曾留心对面
的来人。蔡太太则不同,慢慢悠悠百无聊赖地牵着狗向那空巢寻着归程,闲人闲
心闲眼睛,自然就注意到了罗金凤。

  本来是灰溜溜的,本来是无精打采的,腾地一下子就激灵起来,哈,这不是
“奇玉轩”的老板娘么?她真的寻到这儿来了!蔡太太心中涌起了一种满足感,
涌起了一种成就感,她本想站下来,和对方好好聊聊的。可惜的是对方已经走过
去了。喊她吧,又觉得唐突了一点儿。于是蔡太太就那么站着,望着对方渐去渐
远的背影,将自己辉煌的战绩回味了又回味。

  罗金凤自然无从得知与她擦肩而过的另一个女人的别样心情,罗金凤象奔向
节日一样,奔回了她的家。房门洞开,桔黄色的灯光发送着温馨,亲切的桌椅亲
切的碗筷亲切的丈夫和女儿,一股熟悉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妈妈回来了!”丹琴在餐桌前拍着手。

  刹那间,罗金凤几乎要落泪。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丈夫盯着她问。

  “没有,没什么。”罗金凤哽着,幸福地摇摇头。

  罗金凤到卧室更衣,丈夫跟了过去。

  “你把丹琴接回来的。”罗金凤说。

  “嗯,”卢连璧点点头,“你到哪儿去了?”

  有那么一刻,罗金凤几乎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但是她终于欲言又止,只
是沉默地笑了笑。

  其实,罗金凤本来是很有可能在安雅小区碰到卢连璧和乔果的。拍完照片去
吃饭,吃完饭然后开车到安雅小区,这是卢连璧计划中的事。没想到,脱下婚纱
的乔果居然连喝交杯酒这样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下一个程序显然难以进行了。
两人无滋无味地吃着饭,卢连璧的手机响了。那是丹琴从学校旁边的公用电话亭
打来的,说是别的小朋友都回家了,却没有人来学校接她。

  卢连璧坐不住了,他为难地向乔果解释着,要即刻开车去接丹琴。不料乔果
竟兴冲冲地说,她也要去。乔果在路边的商店里买了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跟着
卢连璧一起去了丹琴的学校。在丹琴的眼里,这个送给她好多好多礼物的漂亮阿
姨很亲切很和蔼,一路上她们俩玩得挺高兴。

  总之,一切都很侥幸,一切都很圆满。在圆满中,那餐饭全家人都吃得很高
兴。

  卢家的这套房子有三间卧室,他们夫妻和孩子分别拥有各自的天地,互不相
扰。丹琴日常的生活习惯很好,她自觉地做完作业,在九点半钟左右就熄灯睡觉
了。卢连璧累了一整天,草草地洗浴之后,也躺在了床上。他似睡非睡地打着盹
儿,眼前还若隐若现地浮起白天和乔果一起逛街照相的的情景。女人的影子就象
活着一样,在那里晃着动着。

  忽然间,他觉得那影子有些异样。乔果的影子窈窕柔韧而颀长,象柳象白杨。
可是这个影子却粗圆敦实而稳固,犹如一根撑持屋顶的石柱。

  卢连璧睁开了眼睛。

  妻子就站在他的床头,赤裸的胴体上仿佛还闪烁着水迹。微光里,那张脸和
目光都分外地柔和,柔和得让人心碎。

  卢连璧的身体向床内让了让,妻子就紧挨着他躺了下来。

  “咱们家,真好。”是那种从身体最深处发出的声音,让人不能不在身体深
处感到震颤。

  卢连璧伸出胳膊,揽住了妻子。

  “咱们孩子,真好。”妻子把脑袋信赖地放在丈夫的肩窝里。

  卢连璧伸出手,按按她的左乳头,再按按她的右乳头,表示对两个“真好”
的同意。

  女人的乳头感激地膨胀起来,于是,卢连璧的下体也做出了膨胀的回应。
“要,要——”,妻子喃喃地呻吟着,整个胴体都毫无保留地贴上来。

  与其说是“要”,毋宁说是给予,那姿态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奉献。

  女人的给予是真诚的,含着真诚的愧疚。仿佛只有这种给予,才能对她的错
误做出补尝。

  女人的这种肉体的语言使卢连璧感动了,他以紧紧的抱拥和爱抚做为回报。
那一刻,卢连璧心内同样含着真诚的愧疚。他想,无论如何,他也应该平等地将
激情的能力给予怀里的这个女人。

  不是那种杨柳般的细腰了,环围在手臂之间的腰臀犹如麦捆一般丰腴而敦厚。
不是那种腻如膏脂盈若嫩芹的红唇了,接合中的两张唇片菲薄而松弛……卢连璧
竭力驱赶着那种混乱的对比,尽心尽力地操劳着自己的那份工作。

  女人热烈地涌动起来,一浪一浪地扑打着堤岸。好了,好了,终于翻过岸顶
了,那种翻越是热烈的,但是却远远未及那种如痴如醉的狂乱,远远没有达到那
种一泄千里的溃决。

  女人笨重而可怜地喘息着,象是犁完了最后一垅田的勤恳的老牛。

  “你好吗?”女人心满意足地问。

  “好。”卢连璧平静地回答。

              第十六章开光

  北华寺是位于潢阳城郊的一座名寺,始建于南宋建炎年间,几百年来虽然历
经战乱,然而毁毁修修,竟完整地留存了下来。走进那座老旧的寺院,但见一棵
棵古柏沧桑着,一座座殿堂久远着,让人不由得就觉出自己的矮小,自己的短暂。

  眼下这个年代,许多人活得越来越有钱越来越出彩,然而却越来越不自信了。
求签打卦,烧香拜佛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潢阳人都说,北华寺的佛最灵,于是,
北华寺的香火也就格外地盛。

  来北华寺烧香求佛是戴云虹的主意,在此之前,乔果和戴云虹曾经再次求访
那位星云大师。一见两个女人来,大师就笑了。戴云虹说,“大师笑什么?”,
那大师就说,“你们俩慌慌张张又往这儿跑,我已经知道你们要问什么了。”

  戴云虹说,“大师神明,那就请大师说说看。”

  “我识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我点破了,你心里自然明白,”那大师用手
指朝着戴云虹点了点说,“你是来问结果的。”

  戴云虹一怔,微红了脸说,“大师说得不错。请大师告诉我结果如何?”

  那大师不慌不忙地吟出两句话来,“春兰秋桂,为佳一时。”

  戴云虹好似明白,又好似不解,乞着脸儿说,“大师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一点
儿?”

  那大师却置若罔闻,不再接话。

  戴云虹只得做罢。

  乔果在一边怯怯地笑了笑,正要张口说话,那大师忽然先开了腔说,“唔,
你是要问长久不长久的吧?”

  乔果将嘴边的话咽下去,然后点点头。

  大师就虚虚玄玄地吟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乔果听了,已隐约地触到了那话的意思,但仍心犹不甘地说,“大师能不能
指点得再详细一点儿。”

  那大师同样地装聋做哑,置若罔闻。

  两个女人只得告辞离去。

  离开是离开了,心里却窝着无名的怼怨,仿佛被谁做了对不起的事,必得回
击了方能一泄为快。乔果望望戴云虹那张失意的的脸,忽然狠狠地说道,“云虹,
你还不明白么?大师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你和那男人之间,是不会有什么结果
的。”

  “是吗?”戴云虹一脸可怜无助的神情。

  乔果却不可遏止地向那无助冲决而去,“兰花是什么花?桂花是什么花?都
是一时开得香,最后能结出什么果呀!”

  话说出口,连乔果自己都觉得太过刻毒。

  戴云虹的脸胀了一下,随即悻悻地说,“乔姐,大师指点你的那番话,我也
听出是什么意思了。”

  “哦?——”

  “这世上的事情变得快着呢,什么天长啦地久啦,什么永远不变呐,都是做
梦吧!”那语调象水果刀一样尖刻而锐利。

  两人将这些话说出来,仿佛都有了渲泻后的快意。

  然而,不久之后,歉意就渐渐地升起。它愈来愈浓厚,愈来愈湿暖。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终于“哧——”地一声,彼此会心地笑起来。

  “咱俩去北华寺吧?”戴云虹的手温乎乎地拉住了乔果。

  “去那儿干什么?”

  “去拜拜嘛,听说那儿的菩萨最灵。”戴云虹的的神情是认真的。

                ……

  此刻,乔果在那蒲草垫上跪下了。她抬头望着高踞在莲花台座上的观音,那
观音胸有成竹地墩着肥颐,黑洞洞的鼻孔圆张着,仿佛正惬意地将香炉上袅袅升
腾的烟雾吸入肺腑。观音有数不清的手臂和手指,它们犹如剑麻一般撑持着,开
张着。在手臂和手指上又有数不清的眼睛,东一个西一个,象是患了风湿痛,随
处粘贴的膏药。

  当初乔果见到千手千眼菩萨,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什么都要插一手,什么都
要看在眼里,未免有些太多事。可是此刻,乔果却希望菩萨能够看到她正虔诚地
在这里下跪。乔果是在向期望下跪,期望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诉求,要诉要求便不
得不卑躬屈膝。

  软垫前是一块青石板,想必是由于额发过多的触碰,它象涂了油似的光亮滑
润。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外力在驱使,乔果不由自主地垂下脑袋,向着那片光滑撞
去。咚,咚,咚——,心是一个巨大的空洞,那声音就在空洞中訇然回响。

  天长地久,天长地久……乔果默默地祈愿着。

  烧香磕头已毕,乔果离开那块软垫站起来,抬头再看看那观音,心里竟有些
茫然:方才就是自己在这木泥偶前下跪的么?

  天长地久,和谁天长地久呢?当然,是和丈夫,要和丈夫白头偕老的。当然,
也是和卢连璧——在心灵的最隐秘之处,那种要和卢连璧天长地久的期冀,不是
更为深切更为强烈么!

  看清楚了这一点,乔果自嘲地想,这个女人,可真是坏透了。

  那块腻滑的顽石前,此时正跪着戴云虹。她双目微合,两片薄薄的红唇微微
翕动,显然在念叨着什么。在菩萨面前,她要许一个什么愿呢?

                ……

  离开了大殿,两个女人显然都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感。戴云虹打趣地说,
“乔姐,你好诚心呀,刚才把脑袋碰得好响哎。”

  乔果也不饶人,伸出手指在对方的肋旁捣着,“你没瞧瞧你的两片嘴呀,在
菩萨面前巴唧巴唧的,说什么了,老实交待!”

  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走着,全然没有了方才在殿内的那份持重。甬道旁的厢
房那边,有些热闹,那是售卖佛物的小店。戴云虹拉着乔果的手说,“走啊,咱
们去瞧瞧。”

  进到店内,只看到两个光头小和尚,在三个玻璃柜台后边忙着。卖的佛物,
也不过是些纸啊香啊经书啊小佛象啊什么的。戴云虹挤过去,趴在柜台玻璃上,
勾着脑袋瞧。乔果靠上来,扫了一眼,便不以为然地说,“走吧,有什么好看的。


  戴云虹却用手指敲点着柜台玻璃,对小和尚说道,“把那个拿出来,我看看。


  小和尚拿在手心里的是一块翠玉挂件,细细的红丝绳,尽头处吊着一个小菩
萨。玉料未见得特别晶莹,做工亦未见得特别精致,而且玉色偏黄偏棕,有点儿
象眼下时髦女孩儿染的头发。

  乔果脱口说,“哟,怎么挑这种颜色?没见过。”

  “要的就是跟别的不一样,”戴云虹将那小挂件拿在手心里掂着,问道,
“多少钱?”

  小和尚说:“一百五。”

  乔果扯扯戴云虹说:“不要不要,哪儿没有卖这种东西的?在摊子上,也就
是七八块钱一个罢了。”

  小和尚听了,大不以为然地说:“寺里的可是不一样,师父念过经文,开过
光,最灵验”

  戴云虹一边付款,一边劝着乔果,“真是的,乔姐,你也买一个吧。”

  老和尚念过经文开过光——,这一说还真把乔果打动了。终于挡不住那“开
过光”的诱惑,乔果犹豫再三,还是拿出三百元,买下两个来。

  出了店门,戴云虹就取笑说,“乔姐,我知道你,不买就不买,要买就买两
个。”

  乔果反击道,“我也知道你,只会买一个。嘻嘻,别看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反正我知道你是要在那一棵树上吊死的!”

  两个女人说笑着,一边走,一边又将买来的东西各自捧在手心里看。小菩萨
似乎也笑着,很慈祥的样子。乔果用手指去摩挲,眼前就浮现出挂在男人脖子上
的情景。那脖子粗大而壮硕,象麻石一般密布着许多颗粒。然而,抚上去的感觉,
却是既温润,又光滑——那是卢连璧。

  戴云虹对乔果说过,世间所有的男人都是苍蝇。如果这种结论能够成立的话,
那么天时公司的老总安少甫就是一只大苍蝇。

  乔果已经习惯了这只大苍蝇时常到写字间来嗡嗡一番。苍蝇不象蚊子,叮一
口就要出血,苍蝇至多是来爬一爬罢了,爬得人有些痒,有些烦,但是也添了许
多热闹——为诱人的美丽做着热闹的广告。

  这些日子,大苍蝇来得似乎格外频繁了一些。

  大苍蝇一进来,就营营嗡嗡地说,“哇,小乔,你今天好美丽哦!”

  乔果抬起头,却发现安少甫的目光并没有在她的身上,而是盯着旁边的戴云
虹。戴云虹也就是穿着一套奶油色的西装套裙罢了,只不过上装的胸口开得很低,
艳出了里边的一件柔软的真丝胸衣,胸衣上绣着精美的花,花丛里隐现着一条深
深的乳沟。

  戴云虹应该能感到对方的目光,戴云虹应该轻俏地和安总说几句玩笑话的,
然而她却不动声色地做着案头的事,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沉稳,一种胸有成竹的
沉稳。

  乔果只好自己来应付他,“安总,你这是在夸奖戴云虹吧。”

  安少甫说,“都夸奖,都夸奖,你和小戴,是咱们天时公司的两朵花。天时
公司的兴旺发达,全靠你们俩了。”

  戴云虹这才略为抬抬头,用眼睛斜睨了一下安少甫说,“哼,光知道拿话甜
人。”

  戴云虹开了腔,安少甫就兴冲冲地说,“哎,小戴,你这话可就把你安大哥
看扁了。我可是郑重宣布过,只要房子卖得好,第一线有功人员由公司出钱去游
新马泰。”

  乔果说,“安总说的话,都是网站上卖的鲜花吧?只能看,闻不着香。”

  戴云虹笑着帮腔,“就是。”

  “不抬杠了啊,没时间和你们抬杠。”安少甫将手中的图纸哗哗地拍响了说,
“前天《长河报》把咱们天时苑售房广告的校样搞好了,要咱们公司最后看一下
好发排。有几个地方,很不能让人满意。我又让银象公司的人给重新改了改。这
不,明天就得登出来。你们俩看看,谁去跑一趟啊?”

  戴云虹是乔果的助手,按说这种杂事首先应该由她去做。乔果用目光望望戴
云虹,戴云虹却低着脑袋继续做她的文案,似乎没有听见安少甫说的话,也没有
感觉到乔果在看她。

  乔果略一沉吟,便笑着从安少甫手中接过那纸样说,“安总,我去吧。”

  “好,好,你去一趟最牢靠。”安少甫说,“直接交给楼市版的编辑,让他
们照这个改过的发。”

  乔果答应着,匆匆出了门。

  自告奋勇地出来送那份东西,乔果是做了些盘算的。请“扮新娘”摄影店拍
的那些婚纱照,应该是明天取。不过,今天下午这个时辰,估计照片也可能取得
出来。穿着婚纱拍照的那些令人沉迷的感觉,此时又不可遏止地涌出来,让乔果
心痒难耐,恨不能即刻就看到它们。

  站在取相台前,乔果递上了那张小小的薄薄的条子。服务小姐看了看,什么
也没说,便转过身去查找。乔果的心就是在那一刻不规则地激跳了几下,她看到
服务小姐给她抱来了一个宽宽的大大的惊喜!

  ——这是我吗?

  镶着金边的木框里,一位娇美的新娘双眸如水,绚丽得如同朝霞一般。轻柔
的婚纱是白云的羽翼么?裹在温柔中的鸟儿神采飞扬,似乎要扑着翅翼翩然而起……

  乔果被深深地震憾了,恍惚间,她觉得她已重生。她不敢相信,她还可以如
此年轻,如此美丽,如此动人。

  大大小小,十二个木框。大大小小,十二个别开生面的惊喜。

  守着这一堆美丽,乔果有点儿慌乱不安,有点儿不知所措。它们应该是秘不
示人的,应该把它们遮盖起来!

  乔果四下张望,她真怕此刻会有一个熟识的人进来,看到另一个乔果。

  “太太,就你一个人来了么?”服务小姐热心地望着她。

  “嗯。”乔果点点头。

  “我去替你叫一辆出租车?”

  “好的好的,谢谢。”

  那堆美丽终于都放进了出租车。

  “到哪儿去?”司机问。

  “安雅小区。”乔果毫不犹豫地说。

  同样的一个人居然可以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同样的一个人在两个不同
的世界里居然会有两个不同的自己。当乔果用钥匙打开安雅小区九号楼那套房门
的时候,刹那间,她觉得一个世界被她关在了身后,她开始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身后的那个世界里,她是个惴惴不安心神不定拘谨害羞的女人。可是进入这个
世界,她就变成了一个轻松的慵懒的淫荡的(她内心里承认,她的确淫荡)女人。

  这种状态,这种感觉,让乔果觉得有些可怕。然而,唯其可怕,却别有一番
诱人的魅力。

  在新冰箱里取出一筒新放进去的饮料,半躺在新沙发上慢慢地啜吸。鼻粘膜
上纷纭着新窗帘、新家具、新地毯、新……的气息,于是,做新人的感觉也就愈
益凸显了出来。乔果甜甜糯糯地站起来,她要给这套新房增添一些新视觉。

  起居室是整套房子最大的一间,最大的照片当然要挂在这里。在电视柜的上
方,在正对着长沙发的那面墙上,披着婚纱的乔果亭亭玉立着,一只纤手犹如巢
中的刍鸟似的温顺地搭在卢连璧的肩膀上。书房里也挂了一幅,就在那排书柜对
面的墙上,穿着燕尾服的卢连璧和乔果并肩坐着,两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似乎
是要在那稀疏而参差的几排书脊中寻找他们想读的那本书。过道里当然也不能少,
挂上上两人站在绿草坪上的那一幅。如此一来,只要在过道里走,就可以看到他
们自己在迎接自己了……

  最费心思的是卧室,四面墙壁都挂上了两人的照片。做完这些活儿,乔果喘
吁吁地躺在了软床上。一对又一对的乔果和卢连璧,从一个又一个的角度注视着
软床,于是乔果的心里竟有了一种众目睽睽之下的暴露感,剌激感。

  ——这样做爱会格外动情的吧?

  手机响起来,是刘仁杰。声音是那种雄猛的铁青色,犹如刚刚刮过的连鬓胡
子。

  “小乔,你在干什么?”

  “我正躺在床上呀。”声音里透着好心情。

  “这么早就上床了?小乔,我能想象到你躺在床上的样子。长头发披散在枕
头上了,侧过来的嫩脸蛋儿压在白胳膊肘上,把肉乎乎的红嘴唇都给压扁压斜了。
胯骨一隆起来,软塌下去的腰就更细了。长腿呢,长腿半曲半弯着,那是想往哪
儿蹬啊?——”

  那声音有一种魔力,让乔果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自己。神了,斜卧在软
床上的身体,还真是这副样子!

  “小乔,我闻到你嘴里呼出的气味儿了,你能闻到我的吗?……”

  乔果觉得身体的那个地方动了一下。不,不能让他这样再说下去。

  “你怎么有时间给我打电话,你在哪儿呢?”乔果截住对方,另开了一个话
题。

  “我还能在哪儿?自己出去散了一会儿步,这儿会刚刚进家门。”

  乔果逗他一句,“太太呢,太太怎么不陪你?”

  “她有她的事,她有她的活动方式。我和她是互相尊重,互不相扰的。”

  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但是乔果却感到那里面隐着许多的重,隐着许多的
浓。

  对方显然也不想循着那话题谈下去,即刻将它岔开了。

  “你知道,我住的这边有一个湖,还有一座桥,我喜欢吃过饭以后,到那里
散散步。湖面那个静啊,湖水那个绿啊,‘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
红满枝’。桥是那种拱形的小桥,象嫩月。佳人也象月亮呀,‘垆边人似月,皓
腕凝双雪’。小乔,我真想捉住你的手腕,又怕捉住你的手腕,它们白得象雪,
拿到手里就融化了……”

  乔果静静地听着,她的目光凝在正对着软床的大照片上。那是在流花湖的拱
桥上拍摄的,朴拙的石栏,涟漪微荡的湖水……,乔果想起来了,市长们居住的
那片小楼就在流花湖畔,与她去拍照的公园原本就是连通着的。

  “小乔,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想你的时候,常常会生出一些幻觉。刚才就
是这样,我朝着那拱桥走着走着,一抬头,看到你从桥那边走到拱桥上了。雪白
的衣裙,飘飘然悠悠然,就象一只白色的鸟,在风里展着一羽翅。唔,真是翩若
惊鸿,翩若惊鸿啊!”

  乔果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她听得很投入。在那样听着的时候,她看到照片
上的卢连璧正吻着她。背景里有只大鸟正扑着羽翼,从湖面上惊飞而起。

  那是一只雪白的鸿鸟,白得有些触目惊心……

  那大概是幻觉,卢连璧想,小夏不可能出现在这儿,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
没有到三号网球场来了。卢连璧眨了眨眼,再仔细看过去,人影却更加清楚了。
是小夏,虽然没有穿那身雪白的网球装,手里却拿着那柄红蓝相间的网球拍,她
是来打球的么?

  轮椅也象是幻觉里的东西,可是却分明摆在那儿。轮椅上的人挥挥手,喊了
句,“卢大哥——”

  是邓飞河。

  “哎,飞河,小夏。”卢连璧一边答应着,一边跑了过去。即便是在跑,他
仍有身在幻境的感觉。

  他握住了邓飞河的手,刹那间,他觉得是握着一束风干的腊物。

  “我瘦多了吧?”对方敏感地说。

  “还行。”卢连璧含混地回答。

  “没别的,就是想再打打球。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对方忽然笑了。那笑
象残了的刀锋一般,尖刻、凄厉。

  “唉,哪里会?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卢连璧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他的
目光落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邓飞河的颈脖上还吊着那个木猴,凸脑门凹眼窝耸颧
骨撮两腮,望上去骨相毕露,犹如一颗出土的骷髅。

  早就预感到那是个不祥之物,果然应验了。

  卢连璧的目光移下来,盯住了那张轮椅。黑漆漆的扶手,陷井般的椅垫,闪
着寒光的轮辐……这景象曾经在幻觉里出现过,那是在医院里第一次听说邓飞河
患了腿骨癌症时发生的幻觉。

  卢连璧合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双阿迪达
斯网球鞋上。左边的那只鞋是饱满的,右边的那只呢?——那里没有右脚了,那
里有的只是右脚的幽灵,它在空裤腿里晃荡着,它在空鞋壳里缩藏着。

  卢连璧骇然了,这双阿迪达斯是他在医院送给邓飞河的,送鞋时他情不自禁
地望了望邓飞河的脚,眼前曾经出现了幻觉。此刻的这番景象,竟然和他当时的
幻觉是一模一样的啊!

  为什么这些幻觉都一一成了现实,莫非自己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么?卢连璧简
直有点儿畏惧自己了。

  “怎么,卢大哥,我是不是变了很多呀?”长时间的注视显然剌激了邓飞河,
他用一种金属磨擦般嘎哑的嗓音自嘲地说,“由活人变成死人了,绝症嘛。”

  卢连璧一时无语,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旁边的小夏。

  “不用瞧她,不用。哈哈,你是不是想问她,我怎么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从
住进医院的第一天,我就想到了。绝症有什么稀罕,每个活着的人都带着绝症—
—人一生下来,就带着死!”

  邓飞河笑着,那笑既尖刻又凶狠,俨然一个死亡的使者。

  卢连璧不禁悚然。

  “飞河,安静点儿,”小夏叹口气,推推轮椅说,“话说多了,容易累。”

  “累怕什么,我还能累多久嘛。”邓飞河在轮椅上扬了扬球拍,对小夏说,
“你去呀,去接球。”。

  小夏无奈地向卢连璧苦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向球场的另一边走去,卢连璧
随后跟了上来。

  卢连璧低声问小夏。“怎么带他到这儿来了?”

  “他的情况很不好,体力很差,一直在病床上躺着。今天下午,他忽然坐起
来,硬要跟我来打球。怎么办,只好由着他了。”

  卢连璧心里叹道,或许,这就是回光返照吧。

  “嘿,接好了——”邓飞河在场那边的轮椅上叫着,他瘦得已经脱了形,远
远地看过去,犹如摆放在轮椅上的一具骨架。

  右手将球拍扬在头顶,左手把网球托在胸前,他竭尽全力地摆出了往昔的那
种潇洒姿态。“啪”,小小的圆球虚弱地划出一个短短的抛物线,象无力跃过龙
门的鲤鱼一般,跌落在远离球网的地方。

  卢连璧望望准备接球的小夏,小夏不动声色地站着,仿佛对方根本就未曾发
过什么球。

  装着网球的长筒盒就摆在邓飞河的椅座边,他伸手又掏出了一个。仍旧是那
副姿势,仍旧在竭力寻求着昔日的潇洒。

  第二条鲤鱼还是没有跃过龙门;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

  卢连璧暗暗地计算着长筒盒里还剩有几个球,他在想,该怎么帮助朋友摆脱
眼前的尴尬。就在他沉入冥想之际,耳边忽然响起小夏惊喜的叫声,“好!——


  卢连璧抬起头,他看到那小小的圆球飘飘悠悠地越过场中心的球网,向小夏
这边的场地落去。小夏将手臂平伸,那只球犹如得救了一般,轻轻坠在了网球拍
上。随后,球拍向上一挑,网球又腾身向上,继而越过了球网。

  轮椅上的邓飞河没有去接那只回复过来的网球。他尊严地稳坐着,犹如一个
得胜的将军。

  当小夏走回他的身边时,他慢慢地笑着说,“小夏,你总说接不住我的发球,
这一次,你接住了……”

  小夏忽然伏在他的身上,哭出了声。

  两个男人没有流泪,只是对望着,目光里碰出了生离死别的惨烈。

  互道再见,互道珍重,小夏推着轮椅和邓飞河一起离去了。卢连璧慢慢地生
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的感觉。那情形,就象一只羊被孤零零地抛在了荒原上。

  卢连璧极想听到一个声音——,想听到乔果的声音。

  拨通乔果的手机,卢连璧犹如落水的人看到了帆影一般,急切地嚷着,“你
在哪儿?”

  “我在安雅小区,在咱们的新房里!”是那种兴高采烈的声音,是那种活泼
泼的声音。

  仿佛刚刚从死亡的手掌下挣出被捂压的口鼻,仿佛听到了生命在呼唤,卢连
璧高声嚷道,“你等着,我这就去!”

  卢连璧把三星车开得飞快,夜灯下的街树和行人从车旁掠过,犹如惊飞的鸟。
是的,是惊飞的鸟,卢连璧依稀记得儿时就是这样在夜色中慌乱地穿过村边的老
坟地。手心里攥着凉津津的汗,心在胸腔里怦怦地撞跳,树跑了鸟飞了,只剩下
老坟地伸出手在身后撕扯,不让走不让走不让走——那是死在身后扯他。

  桔黄色的光摇曳着生的动感,那个企盼中的窗口出现了,它在夜色里鲜明而
温馨。卢连璧泊好了车,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

  有房门的钥匙,门框边有门铃,可是他却扬起双手,咚咚地擂响了铁门。

  门打开了,乔果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没有解释,没有停顿,卢连璧跨进门就将女人拥在了怀中。他把脸埋在女人
后颈脖毛茸茸的发际里,贪婪地抽吸着。那情形,就象濒死的人在拼命吸着氧气。
那是令人融化的清新,那是让人颤栗的温暖,旺盛的活力在那温暖的体息中复苏
了,做爱的欲望犹如肥硕的毛虫一般蠕动起来。

  男人躬躬身,女人便双脚离地,被男人抱了起来。

  “你看啊,你看那是什么?”女人指着起居室墙上新挂起的大照片。

  看见了,看见了,那不是披着婚纱的新人么?

  “你看这一张,你看这张——”穿过走廊的时候,女人在男人的怀里念叨着。

  看到了,看到了,那不是站在西班牙式小洋楼前的一对新人么?

  “喂,瞧这张,你快瞧瞧呀——”女人在卧室的软床上指着对面的墙。

  看到了,看到了,那不是在小桥流水上相拥相吻的一对新人么?新,实在是
太美、太诱人,而人生又实在太容易陈旧了。人生不过是一次性使用的方便碗筷,
人生不过是还未上身就已经做旧过的水洗布裤子罢了。

  人生为新能几何!

  仿佛是在担心动手慢了,床上的女人也会旧下来似的,男人飞快地动起手,
从壳里剥脱出那个新鲜的嫩物。

  那是对新鲜的膜拜,那是对生命的膜拜,男人深深地跪伏着,犹如虔诚的信
徒匍匐在圣物前。他颤抖地抚摸着亲吻着他的圣物,他的手指缓缓地移动着,象
蛇腹依恋着土地。他的舌体来而复往地伸缩着,犹如母亲舔舐着婴儿。

  蓦然,乔果发现她的双腿已经被扛在了男人的肩上,随后便向她的身体注入
着快乐,注入着放纵。

  是那种快乐的绝望,是那种痛彻心脾的放纵,仿佛此时完了再不会有彼时,
仿佛今天完了,便永远没有明天。

  肉体用它的语言将男人的这种感觉这种心境传递给了女人,于是,女人的肉
体也喃喃地絮语起来。先是那种舒缓的谈话节奏,继而就谈得越来越急促,越来
越热烈。这样交谈了之后,男人显然倦于那种居高临下的姿势了,他用双手托着
女人的腰臀,让她坐了起来。

  乔果骑在男人的腰胯上,扁平的小腹紧紧地贴住了男人坚实的胸脯。男人的
脸靠上来,犹如婴儿似的噙含着她鲜草莓一样的乳头。

  “啊!——”乔果唱出了欢乐颂的一个高高的音符。

  那音律感染了男人,他即刻跟上,用一个浑厚的胸音做为和声。

  两个肉体就这样一起合唱着,它们相互赞美,相互感染,一起向歌唱的华彩
段落攀升。

  乔果流泪了,她心里涌满了快乐,涌满了感激。在有节律的颠荡中,乔果伸
出手,在床头柜上拿起一样东西,戴在了男人的脖颈上。

  “保佑你,保佑咱们……”乔果抚着它,絮絮地说。

  “唔,小菩萨?”男人看了看,然后皱皱眉,职业性地伸手要拿裤带上的那
柄昆吾刀,“瞧,长得多难看,让我给它修修面。”

  “别。这是从北华寺求来的。老和尚给它念过经开过光,灵得很。”

  “哈哈,开光?”男人忽然兴起,猛地将它取下。

  “你,你要干什么?”

  未等乔果做出反应,它已经进入了乔果的身体。它摆摆晃晃,游走在男根之
前,犹如一个精灵。

  “啊,啊——”乔果尖叫着仰倒下去,她发现天花板上的小射灯在亢奋地眨
着眼。

  “好了,这才是开过光了。”男人满意地笑着,将那小菩萨又套在了脖子上。

  男人俯下身,那小菩萨就在乔果的鼻子尖前怪异地晃。变幻不定的折光在小
菩萨的身上熠熠地闪着,犹如阳光下的冰凌。光,那就是她和他用生命开出的光
吧?……乔果恍惚地想。

  在那闪烁的光晕里,乔果看到她变成了一艘双桅船,她的双腿就是直立的桅
杆,那骁勇而疯狂的水手正爬在桅尖上,热烈地含吻着。那是石榴红色的桅尖,
那是滴血的桅尖,一滴两滴……,男人逐个逐个地含咬着。

  船下的波浪在冲击着乔果,桅尖的风在摇荡着乔果,乔果汹涌澎湃气势磅礴
地呐喊起来。

  男人没有堵她的嘴。他在顷听着,在欣赏着。

  乔果忽然在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再度清醒的时候,乔果看到身边的男人正疲惫地望着她笑。

  “笑什么?”乔果说。

  “你真行,你真是造爱大师。”

  “你才是,你不知道你有多棒。”

  “不,如果不是你,”卢连璧摇着头,“我和我太太,就不——”

  乔果愣了一下,随后便感动起来。她认真地思索着说,“也不知道是谁想出
来的‘造爱”这个词,它真是贴切得很。爱必须由两个人来一起制造,必须同心
协力。“

  “我可是同心协力了,我的力气都给用完了,”男人精疲力尽地说,“你知
道那一会我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我死了,就直挺挺地躺在这张大床上。”

  乔果紧紧地抱住男人说,“别,别这样说。其实刚才我也死了,一点儿知觉
都没有。我算知道什么是死了,乐极了,就是死。”

  乔果嘴角挂出一丝笑。那笑,有点儿凄绝。

  门铃忽然叫起来,听上去有些惊心动魄。

  “谁呀?”卢连璧懒洋洋地坐起来。

  “别理它,快关灯。”

  “刚才还亮着灯,一喊门,就关灯,倒有鬼了。”卢连璧一边说着,一边穿
上了睡衣,用脚在床边勾拖鞋。

  “别,别开门。”

  “为什么不开门?我们就在这儿住,这是我们的家。”卢连璧说着,踢踢踏
踏地往外走。他想,现在只不过是晚上八九点钟,或许是小区的管理人员来收什
么费吧。

  卢连璧慢慢吞吞地打开门。

  他看到外面站着太太罗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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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贺卡

  办公室的信件通常是每天送两次,上午的一次大约在十一点钟,下午的那一
次大约在五点钟。邮局一天两次将邮件送来,机关的收发室再按科室分检,也就
差不多到了下班的时间。

  办公室里开始暗下来的时候,小赵拿着科里的报纸和信件,高跟鞋格登格登
地一路响着,走了进来。

  “哎,阮科长,春节还早着呢,谁给你寄的贺卡。”

  小赵说着,将一个大信封放在了阮伟雄的办公桌上。邻桌的小钱凑上来瞥了
一眼,好奇地说:“嘿,还真是贺卡呢。”

  没错,是寄贺卡的那种大信封。白色的道光纸上套印着彩色,左上角是踏枝
的喜鹊,右下方是红鼻子的雪人。瞧瞧落款,只写了个“内详”,是有点儿神秘。

  小赵打趣道,“阮科长,是不是情人寄的呀?”

  “情人节也没到哇,”小钱把那信封拿在手里,掂了掂说,“哇,还挺厚的,
寄的什么呀。阮科长,我可是拆开了——”

  “拆吧拆吧。”阮伟雄虽然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往深处想,反正自己没
有什么情人,随他们看好了。

  小钱“嗤——”地将信封撕开口,小赵的手就伸过去往里面掏。“看,看,
还真是照片呢。”

  那照片的边缘有欠规整,一看就知道是胡乱撕的或者是胡乱剪的。乍一看,
看不出什么名堂,一只眼睛,半个鼻子,只能看出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小钱小
赵两人碰了碰眼神,知趣地把它们放下了。

  无声无息地,两人悄然退却到了各自的办公桌旁。

  阮伟雄意识到有什么问题,他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哝了几句,随手把大信封扔
向了桌角的报纸堆里。

  终于下班了。

  小钱和小赵陆续离开了办公室,房间里只剩下阮伟雄自己。他锁上门,然后
迫不及待地把那个大信封里的东西全都抖落出来。

  检测检测智力,拼一拼七巧板吧。这是一条胳膊,男人的,套着深色的西服。
这是半边屁股,女人的,披盖的是白色的纱裙?腿和脚,放在下面。这是头这也
是头这还是头,都往上面放……

  好了,图象拼出来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西装革履,喜形于色;女
人婚纱罩身,妩媚娇柔。男人是陌生的,然而女人——怎么会是乔果!

  阮伟雄死死盯着这张婚纱照,脑袋象是遭了贼偷的口袋,变得空瘪瘪的再无
一物。

  那天晚上,阮伟雄拖得很迟很迟才回家。进了门,就闻见厨房里传来一股带
着糊辣气的香味儿,随后就听见乔果在厨房里说,“我也回来晚了,咱们就吃点
儿方便面——”

  阮伟雄“嗯”了一声,下意识地要往厨房里走,想了想,却站住了。他拿不
定主意,是在起居室里坐,还是径直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抑或干脆就站在这儿。

  阮伟雄这样愣着的时候,乔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阮伟雄顿时有些紧张,有
些无措,好象与别人照了那种相的是他自己而非乔果。

  “你怎么了,站在这儿干啥?”乔果不解地望着丈夫。

  阮伟雄想黑着脸儿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又怕黑着脸儿,只能做出若无其事
的样子说,“没什么呀,没什么。”

  话说出来,心里又觉得窝囊,于是脚步踏踏地来到起居室的长沙发前,屁股
重重地坐下。长沙发承受不住那坠落下来的高大和魁梧,发出了一串痛苦的呻吟。

  乔果进了家门就到厨房打开煤气灶煮方便面,此时才回到起居室更衣。她一
边脱着西服裙,一边随口问丈夫,“你怎么也回来晚了?”

  “嗯,晚。”话是含混的,目光习惯地看了一下妻子,即刻却象中了箭的鸟
一般坠落下来。怪了,居然不能再看乔果。怎么看,乔果都是穿着白婚纱的,没
羞没耻地偎依着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你好象,特别累?”乔果说。

  “是啊是啊,累了,我想先去躺一会儿。”阮伟雄找到了台阶,便低眉敛目
地钻进了卧室。

  乔果并没有特别留意丈夫的神态,她的心思还陷落在公司的事务里。她今天
回家晚了,她今天很不痛快。

  她接到电话,要她到安少甫的总经理室去。她进去的时候,安少甫满脸带笑
地从大班台后面站起来,亲自为她拉了拉软椅,请她落座。安少甫一笑起来嘴巴
就横向拉开,有些象含了蚊蝇的大青蛙。

  “安总,叫我来有什么事?”乔果盯着安少甫那件花格尼休闲夹克看。方才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闪了一下,给乔果的视觉带来了一种奇怪的剌激。

  “啊,也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聊一聊,咱们好久没聊了。”

  “嗯。”乔果琢磨着安少甫的意思,也琢磨着那件花格尼休闲夹克里面的精
纺套头衫。

  “小乔,你到公司差不多四年了吧?我还记得你刚来时的那个样子,你就站
在门口,细着嗓门,小声小气地说,‘安总,我能进来吗?——’”安少甫拿腔
拿调地学着,样子很开心。

  乔果抿抿嘴角,算是随着笑过了。

  “那年中秋节,咱们公司全体员工一起到桃花沟吃烧烤。你把眼睛迷住了,
我给你吹了吹,哎哟,你的脸腾地就红起来,比火炭还红哩!”

  安少甫回忆着,那情形有点儿象同窗好友在离校分手前,回忆初进校门的事。

  乔果点点头,认可有这么回事。

  安少甫的笑意蓦地收敛起来,“这几年,你跟着我,拿的薪水不算少吧?拿
的红包不算少吧?我安少甫为人处世有条原则:宁愿人负我,我决不负人。”

  腔调里有点儿怨,好象真被什么人负了似的。

  乔果虽然目光定定地望着对方,神志却似乎在游移。

  安少甫缓缓地将大班台上的一份《长河报》扬起来,一字一板地说:“我这
个人在别的事情上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在公司业务上掉以轻心。你看看这份
广告是怎么印的?唉,那天我是怎么给你交待的,直接交给楼市版的编辑,让他
们接照改过的发排。可是你——”

  乔果低下了头,的确,这件事责任在她。那天下午离开公司,只想着到“扮
新娘”取照片了,后来又去了安雅,后来又发生了那样一连串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情……。等到第二天,乔果再到报社送那份改过的校样,才知道天时苑的广告已
经付印了。

  “小乔,这可不是几万块钱的广告费呀,它直接关系到咱们天时苑房产的销
售业绩!

  不是我说你,这一段时间你好象有点儿失魂掉脑儿——你别说,你别说,让
我把话说完。员工上班之外的时间干什么去了,我无权过问。可是,在公司上班
的时间里,她的魂儿总应该守在公司吧?还有,还有,要是跟上什么人到什么山
呀住什么楼呀,一连几天回不来,耽误了公司的工作,你说应该怎么处理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安少甫有些得意,有些快意,还有些醋意。

  乔果顿时胀得满脸通红。安少甫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这些事只可能有
一个人,也只会有一个人告诉他,那就是戴云虹!

  乔果的眼眶湿了,她竭力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安少甫轻松地笑一笑说,“小乔,你心里明白,这些年我一直都是关心你爱
护你的哟。你也算是咱们公司的老员工了,我看,就给你换个部门干干吧。到事
务部去,让你苗大姐照顾着你。”

  乔果用牙咬着嘴唇,然而眼泪还是很不争气地坠落下来。公司的事务部只有
一个姓苗的老女人在做着经理,她是安少甫的嫂子。所谓事务部,不过是为了让
这个老女人有个位置才虚设的,乔果到那儿去能干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让她呆不下去,自己走人嘛!

  他们彼此都明白,多年来安少甫其实一直都在打着乔果的主意。此刻,安少
甫做出这副轻松愉快的样子,不过是在嘲弄她、奚落她,以表示他对她毫不在意。

  “公关部的一摊事儿,请你移交给小戴,明天,你就到事务部报到。”安少
甫心满意足地撩了一下夹克衫,从大班台后面站起来,算是送客。

  这一来乔果终于看清楚了,一直吸引她注意力的原来是挂在安少甫脖子上的
那个小菩萨!猩红的丝带,丝带下的那块玉偏棕、偏黄,颜色有些象眼下时髦女
孩漂染过的头发。

  ——这不是戴云虹在北华寺买下的那件与众不同的佛物么?

  乔果在心里苦笑,这一层她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回到公关部清理东西,把写字台的每一个抽屉都狠狠地拉开,“砰砰砰”,
那声响仿佛是在向坐在对面的戴云虹开炮。戴云虹只管埋头做事,一副浑然不觉
的样子。

  说是清理,却又没什么可清理的,属于乔果的只是几瓶护手霜洗面奶润肤蜜
之类的小化妆品,还有几本工作笔记罢了。乔果翻出来,三下两下就塞进了手提
包。看看属于自己的那点儿可怜的东西,心里不免有几分自哀自怜。静下心来想
想,与其呆在这个公司受老板的气,还不如索性炒了老板的鱿鱼,反正家里还有
些老底儿,还有老公的工资撑着,找到新工作之前绝不至于饿死吧?

  主意拿定了,口气忽然变得硬起来。

  “喂喂,戴经理,来验收吧,”乔果用脚踢着写字台,“这桌子,还有这桌
子里的东西,统统都移交给你喽。”

  戴云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说,“乔姐,你听我说——”

  “还说什么?不必了吧,”乔果冷冷地一笑,“我刚才看清楚安少甫脖子上
吊的那个东西了,它跟你的头发一样,是棕黄色的。”

  “乔姐,请你相信,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他发过誓,他绝不告诉别人……


  “好啦好啦,告诉不告诉别人,对于我来说,都无所谓了。你在这儿好好干
吧,你的前程远着呢。我相信,你不但有TOYORT摩托车开,你还会开上帕
萨特!”

  乔果愿意相信,小戴不是在有意算计她。可是,那结果还不是一样嘛。想想
多年来做为两个女人的那份交情,乔果就觉得有些寒心。唉,人情薄如纸,还是
此刻做个了断吧!

  乔果走出写字楼的时候,下意识地将手袋抱在了怀中。她和属于她的一切,
都在这里了。从今往后,她和身后的这座写字楼这家公司将毫无干系。即使是辞
职这件事,她也不屑再对安少甫当面说。明天打个电话,就算拜拜了!

  这样悲壮地想着,乔果就被自己壮士断腕般的骨气感动了。然而意气在胸,
心绪难平,毕竟无从发泄。看看天色尚早,乔果给母亲挂通电话,说是今晚有事,
请她代为从学校接回儿子宁宁,然后叫了出租车,直奔大富贵量贩。

  大富贵量贩是本市规模最大的仓储式商场,乔果在入口处存了包,然后推起
一辆购物车,匆匆地往里走。走进量贩就象走进了森林,两旁的货柜高高地矗立
着,层层迭迭琳琳琅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仅只是浏览那种丰富就已经赏
心悦目了,如果再将那丰富放入自己的手推车里,满足的感觉就会愈加妙不可言。

  乔果一路走,一路在两旁的大树上采摘果实。五香果仁,山楂卷、多味儿梅、
酱芒果、焦蚕豆、麻烘糕、酥糖、威化饼干、夹心巧克力……,一圈又一圈不知
疲倦地转下来,竟然收获了满满一推车。鼓鼓的钱包里没有什么大面值的钞票,
一掏再掏,居然掏空了,不得不将购物车中的小包包又拿下几件方才过关。一阵
疯狂的购物,虽然花光了钱,却觉得格外轻松和畅意。那情形,颇似内急的人终
于拉完了屎。单纯的出恭是只出不进的,购物却是有进有出,就象庄稼人不但拉
屎而且拉在了自家地里,既得了卸载的轻松,又有了收获的满足,于是就生出了
双倍的愉快。

  疯狂购物的快感并没有维持太久,等乔果回到家,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包一
放下,烦恼便重新在心头浮了上来。一腔委曲,欲要给丈夫诉诉,细想想,却又
诉不得,只能隐忍着。

  因为怀着心事,乔果就显得心不在焉。换上了居家的衣服,然后去开洗衣机,
怔忡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灶上还煮着方便面,于是慌慌张张地跑过去看。
还好,只是干在锅底上,幸而没有煮糊。顺手往锅里冲进一些开水,然后懊丧地
喊,“吃饭了,吃饭了啊——”

  却没有听到阮伟雄应声。

  乔果端起锅拿着筷子,向饭桌那边运了一趟。然后又回来拿碗,拿馒头。然
后再回来拿勺子拿小菜……。每拿一趟,就喊一声“吃饭”。东西拿得繁琐,声
音喊得也很繁琐了。

  终于在餐桌前坐下,又喊一声“吃饭——”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阮伟雄出来了。

  阮伟雄本来打算就那么一直躺着,不出来吃饭的。对方一声接一声的喊叫,
将暴躁和愤怒一点一点地提升起来,于是他就象一个被逼出场的角斗士,恶狠狠
地提着短剑露面了。

  探着脑袋,向亮晶晶的不锈钢锅里看一眼,即刻皱着眉说,“什么面条?煮
成一锅糊涂汤了!”

  乔果说,“反正能吃,烂了好消化。”

  阮伟雄阴沉着脸接过乔果盛出来的那碗面糊涂汤,然后向餐桌上望望说,
“怎么没有我的筷子呀?”

  乔果回了一句,“自己不会去拿。”

  砰!阮伟雄气势汹汹地把碗墩在餐桌上。碗破了,汤汤水水地漫流开来。啪!
响亮的耳光打过去,然后起身就走,只把乔果晾在了那儿。

  乍听到响声的时候,乔果还有些茫然,不知道那是一个大巴掌打在了自己的
脸上。等到阮伟雄的背影消失在卧室的门口,乔果才明白,是丈夫揍了她。

  他竟敢打,打,打!

  在乔果与阮伟雄恩恩爱爱的生活中,从未有过吵骂的记录,更不用说动手了。
疼痛和麻木犹如布告似的贴在半边脸上,向乔果宣示着一种奇耻大辱。

  好你个阮伟雄,你打你的乔乔了!

  ——你的那些耳鬓厮磨的情话呢?你的那些嘘寒问暖的体贴呢?你的那些拥
吻做爱的柔情蜜意呢?你的那些海枯石烂的盟誓呢?……

  仿佛整个世界都背信弃义地抛弃了她,乔果委屈地哭起来。

  然而在意识的深处,直觉在冷冷地告诉她,丈夫为什么会向她扬起了惩处之
手。她这是自取其辱,罪有应得。因此,那哭声显得底气不足,渐至退化成嘤嘤
的啜泣。与其说是抗议,毋宁说是示弱,犹如寒鸟在檐下哀鸣,希冀着温暧的抚
慰。

  卧室那边却沉默着,那沉默犹如铁石,愈来愈显其冷,愈来愈显其重。在那
沉甸甸的寒意的挤压下,乔果渐渐觉得透不过气来。啜泣在不知不觉中悄然中止,
接踵而来的是失望,尴尬和恐慌。

  犹如没顶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浮出水面一样,乔果起身从家里走了出去。

  深秋的空气清冷而澄澈,抬头望,天空幽深而寥远,让人的心里生出一种苍
凉的茫然。

  人世间却是热闹的,夜市正红火着麻辣烫的油烟、滚沸的笑语、弥散的酒精
分子和可疑的潲水味儿。不可胜数的小吃摊儿就在乔果家门口的这条小街上珠镶
玉嵌,乔果一路走过去,恍惚中只觉得它们切近而又熟悉,陌生而又遥远。

  一个微微的趔趄,乔果苦笑了。一侧的手臂仍在下意识中保持着弯拢的姿态,
肩与胯也有些偏斜。曾经有过许多这样的日子,乔果拢着丈夫的手臂偎倚着丈夫
一侧的身体,徜徉在这条小街上。那是莲花蒸饺店,那是个透明的玻璃鱼缸。食
客们犹如热带鱼一般在灯光下做着辉煌的游转。内壁的半边墙嵌着镜面,因而局
促的店面在反照中显得宽敞而深远。乔果凝望着右侧角落的那个位置,她喜欢和
阮伟雄坐在那儿,一边吃着莲花状的蒸饺,一边在镜中欣赏着她和他并蒂莲般的
面影。老赵家凉皮,油腻的白木桌小狗般的四方凳,乔果爱吃阮伟雄不吃,却小
狗一样地陪着她。“好再来”热干面,“香不够”过桥米线,老孙家泡馍,靓妹
鸭血豆腐汤……

  就因为乔果说过一句话:她想把所有的小吃尝个遍。阮伟雄便陪着她,挨着
那些店摊,一家一家地吃过去,竟足足吃了半年……

  此时乔果才懂得,在这些小吃摊档吃过些什么并无意义,意义只在于她和阮
伟雄曾经在那里坐过和吃过。此刻,这些小吃摊档仿佛是在街旁列队相送,让乔
果的心里生出从此相别,一去再不复返的伤感。

  它们的身影、它们的气息终于渐行渐远,随风而逝,乔果的心里竟隐隐地痛
楚起来。

  走上光华大道了,这是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两旁长满了高大的悬铃木。每当
盛夏季节,悬铃木茂密的枝条上就生出无数阔大的手掌,殷勤地为人们遮蔽着烈
日。此时街灯冷酷地照着那些赤裸的树枝,残留的悬铃球果在寒风里朝不保夕地
摇曳着,似乎随时都会坠落下来,去殉树下那些枯干的黄叶。

  乔果迎着寒风默默地走着,脚下踩着那些飒飒的枯叶,衣领里灌满了凋零的
悲凉。是感情的秋天到了么?走过这寒秋,会不会走进雪飘冰封的严冬?……

  曾经有过许多这样的日子,乔果与阮伟雄在这条林荫道上漫步。很晚很晚了,
他们还会在长街上悠闲地徜徉。有时候,他们什么都说;有时候却沉默着,只是
彼此在身边傍着走。彼此傍着的感觉真好,只要那样走着,就很好,很好。

  从光华大道的北端向右拐,就上了潢阳桥。河堤上的垂柳在风中弯着腰,细
长的柳枝向着河水摇臂招手。河水并不回头,它径自走着,它黯淡地无可挽回地
走着。

  桥栏上,一对年轻的情侣旁若无人地吻着,把他们的爱凝固成一座雕象。有
那么一瞬间,乔果觉得那是她和阮伟雄。当年在这桥栏边,乔果也曾和阮伟雄这
样吻过。两人在被对方狂热地抱住的同时,彼此的唇和舌也狂热地相触了。乔果
周身颤栗,在澹热的眩晕中接收和发送了数不清的爱誓。那究竟是些什么话,乔
果此刻已经难以忆起。它们就象藏隐在牙龈内的断齿根,虽然久已不用,但却永
存永在。

  在乔果感慨的注视中,那对凝固的情侣动了起来。是那种缓慢的蠕动,你拥
着我,我拥着你,犹如连体的婴儿。他们终于从视线中消失了,他们走了,他们
有自己的去处。可是,乔果该到哪里去呢?

  乔果茫然地走上桥,倚在了刚才那对年轻人拥吻时的桥栏边。过桥的汽车亮
着大灯开过来,借着灯光,乔果低头看了看BP机和手机。没错,它们都不在振
动的设置上。一直没有振铃的声响,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人和她联系过。

  透彻肌骨的失望将乔果一下子冻硬了,这种时刻她才洞悉了自己:她原本是
期待着丈夫会呼唤她回家的呀!

  那扇铁门决然地锁着,是她自己在身后锁上的,。虽然她有钥匙,但是她却
无颜再回去将它打开。

  望着桥下黑漆漆的流水,乔果真想一头栽下去。

  再转过身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安雅小区。她把手探进手袋里,触到了那串
坚硬的金属物。开安全门的那把钥匙是圆柱形的,虽然称不上是支柱,但是却给
她带来了慰藉和安全感。

  卢连璧在电话里听到是乔果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已经是深夜十点
半钟了。打电话的人和打电话的时间,都让他有些紧张。

  “嘟嘟,知道我在哪儿吗?”听得出来,乔果的声音很有点儿兴奋。

  “嗯。”卢连璧含混地应着,他想尽力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正常一些。他用
的是床头柜上的电话,女儿丹琴已经睡了,妻子罗金凤就在床那边躺着。

  “我在安雅呢!”

  “是嘛。”

  “你今天晚上能不能来?”

  卢连璧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妻子,妻子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而翻
了个身,用脊背和后脑勺对住了他。卢连璧不敢大意,他知道妻子的心计。

  只是片刻的停顿,那边好象就已经耐不住了,“我想见你。”

  “改日吧。”卢连璧回答。

  说完,就把听筒紧紧地压在耳朵上,身体也尽量地向外探出去。他担心乔果
会在那边叫起来。

  “知道你不能。”对方的声音反而更低了,也更显得温柔。

  真是善解人意的女人。卢连璧庆幸地想,甚而有些感动。

  “可是,我真想——”因微弱而格外地透着渴望。

  “唔。”

  “那就,晚安?”

  “晚安。”

  卢连璧轻轻放下电话,慢慢地把身子在床上放平。心情却起伏着,想象着乔
果在那套新房里独眠的样子。

  罗金凤就是在那一刻蓦地将身子翻转了过来,虽然响声不大,却有些惊心动
魄。

  “是她打来的吧。”

  “谁呀?”

  “那个乔果。”

  “睡吧,别胡思乱想。”

  罗金凤果真不再说话。对待卢连璧,她不逼,不审,只是在该点到的时候点
到,该提醒的时候提醒。那情形就象异邦的外交部,时不时地会给对方发个什么
照会。

  罗金凤不再胡思乱想,罗金凤也不再胡来。她早已方方面面地估计了局势,
上上下下地掂量了后果。谁说蒙在鼓里不是一种快乐呢?谁说无知无觉不是一种
福气呢?她甚至有点儿恨那个给她打电话来的匿名女人,如果不是那女人的电话
引导她去了安雅小区,那么现在她应该活得无忧无虑安安稳稳。

  罗金凤回忆起来,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有点儿怪。平时用得好好的煤气灶,
忽然就打不着火。换了火柴去点,火苗“忽”地窜起来,却是半边有半边无,真
是出了鬼。电话铃声就是在那个时候响起来的,声音与往常似乎也不大一样,尖
叫一阵,鸣咽一阵,好象在发神经病。拿起电话,里边传出个女人的声音,说苍
老吧却又透着年轻,说陌生吧却又似乎熟悉。

  “喂,蔡太太吗?”

  “你哪一位?”

  对方避开问话,径直说道,“你丈夫不在家吧。”

  罗金凤迟疑着,想揣测对方的意思。对方却单刀直入地说,“想不想找到你
丈夫,想不想知道他在干什么?”

  罗金凤脑袋“轰”地响了,她脱口说道:“你,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你到安雅小区九号楼三单元一号来吧,现在就来。”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罗金凤很快就赶到了安雅小区,那地方对于她已经是轻车熟路了。毫无防备
的丈夫开了门,于是罗金凤就亲眼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婚纱照和照片上的一男一女。
罗金凤哭了,她砸了一通,撕了一通,但也仅此而已。她看到了真切的威胁,那
威胁就象只剩下一个螺丝连接的吊扇一般悬在她的脑袋顶上。不能再弄出太大的
动静,不能让危险掉下来砸了自己的头。现成的房子,现成的女人,一切都是现
成的。只要将丈夫一推,墙上的婚纱照就太容易成为生活中的现实了!

  垂头丧气的卢连璧本来做了准备,打算承受可怕的家庭风暴和各种各样的惩
罚。然而,他每天面对的只是一双哀怨的红肿的眼睛和更周到更殷勤的照料。

  罗金凤虽然不是运筹帏幄的将军,但却有意无意地循着一条将军的谋略:哀
兵必胜。

  今夜他们夫妻虽然同床共枕,女人却感觉到了丈夫的心并不在这里。女人向
丈夫这边偏过身子,丰腴的大腿压上来了,肉乎乎的白脚勾过来了。她要把男人
的心勾回来,她要把男人的魂儿勾回来。

  卢连璧没有退避,没有躲闪,他能体会到女人的良苦用心,他不忍心把身边
的女人推开。于是,卢连璧也将他的身体迎合了过去。你抚着我,我抚着你,他
们彼此在用手说话。女人的手在说,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离开
我!男人的手在说,不会的,不会的,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嘛。女人的手颤抖着,
畏畏缩缩移下来,胆怯地握住了男人的那件东西。

  卢连璧的手落在了妻子的手背上,他感觉到妻子手背上的皮肤有些粗,有些
糙。卢连璧叹了口气,然后便和妻子温存起来。

  当卢连璧在床上和妻子云雨的时候,乔果在九号楼那套居室的大床上一个人
静静地躺着看书。床头灯很明亮,然而书却在乔果的眼前模糊着,许久许久也没
有看进去一行字。今晚卢连璧不能来陪她,固然让人失望,但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真正令乔果挂心的,还是眼下的处境。丈夫凶狠的一掌,无疑是家庭大战的序幕。
往下如何发展、成何结局,尚不得而知,但是目前乔果不会回去,则是确定无疑
的。所幸身边的手袋里有一张信用卡,上面还有一两千块钱,短时期内吃饭应该
当不成问题,但是炒公司鱿鱼的事看来只好缓行了。有个发薪的地方以生存下去,
已成了眼下一切行动的必不可少的前提。

  细想想,昨天自己还是衣食无忧、有家有口的主妇,一夜之间竟沦为无处栖
身的可怜虫,乔果心里不禁有些凄然。

  手机在枕边振铃的时候,乔果直愣愣地看着,似乎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过了一会儿,乔果才怔过来。

  是丈夫,是丈夫打来的!只要他说一声,回来吧,乔乔。乔乔马上就回家!
——“喂,小乔吗?”

  是刘仁杰。

  “是我,你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乔果的身体松弛下来,她软软地靠在床
头上,听那男人说话。

  “刚才我觉得心里很空,很不踏实。我想跟人说话,我想,你大概也很想跟
人说话。是不是呀——”声音象他的目光一样深邃,有晶莹的真诚在其中闪烁。

  “是。”乔果颇为感动。

  “我想,心里发空,觉得不踏实,是因为孤独吧。人不敢往深处想,一想就
发现,人在世上走一趟,其实都是独来独去的。即使你有朋友,即使你有家有孩
子,也是同样的。谁也没有陪你来,谁也不会陪你去。”

  “嗯。”乔果闭着眼睛应答。

  仿佛受到心理暗示一般,乔果听着他的声音,眼前就恍惚着幢幢的人影。那
些人影都是单独地晃来晃去。即使有偶而的迭合,也会再晃动着分开。

  “小乔,你没有送过你最至亲的人吧,你的父亲,你的母亲。”

  “没有,他们都还活着。”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是送过的。我为他们洗擦身子,然后为他们送葬。
脱去他们的衣服,看着那赤条条的胴体,我会想起我的女儿来到世上的情景。她
也是这么光溜溜的,躺在婴儿室的保暖箱里。那句话说得真对呀,‘赤条条来去
无牵挂’!世间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来,又都是这样走的。”

  乔果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睡衣,那睡衣毫不相干地分离在身体的外面。是的,
毫,不,相,干!正如此刻搭在椅背上的那条裤子毫不相干于那把木椅,掉在羊
毛毯上的那只长筒袜毫不相干于那条羊毛毯一样。

  “好了,乔乔,看透了这一点,你就会用平常心来对待孤独了。别人的热闹
和亲近,不过是一时穿上的衣服。而自己陪着自己,才是最真实,最长久的。”

  听到这里,乔果忽然生出一个感觉:刘仁杰讲出来的这番话,其实是讲给他
自己听的。对方不过是在自言自语,自我安慰罢了。

  “我明白了,让我自己陪着自己吧。”乔果自嘲地说。

  “好了,能给你说这些,我很高兴。”对方的声音是欣慰的,有一种内急的
人终于得到释放之后的愉快。

  “晚安。”乔果说。

  “晚安。”

  熄了灯,闭上眼。乔果在黑暗中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她是一个人赤条条地躺在
这里。

  是的,是一个人——即使卢连璧躺在身边,即使阮伟雄躺在身边,也不会有
任何改变。

          第十八章用肉体发着一个同心誓

  “苗经理,我来报到了。”

  乔果的神态和语调都是热情而愉快的,仿佛她是一个兴冲冲地踏进大学校门
的新生。

  “来了?来吧。”

  写字台后面的那个老徐娘连屁股也没有抬一抬,只把迭折的双下巴略微扬起
来,就算打了招呼。

  从那屁股和下巴上,乔果感觉到了冷遇,感觉到了架子。乔果竭力抑制住涌
上来的不悦,仍旧笑着说,“那是,给我的桌子吧?”

  “是哩。”扬起来的双下巴又落了下去。

  乔果提着自己的东西,向屋角走。这不是写字台,这只是一张旧电脑桌。公
司的部门经理都配了电脑,然而电脑对于苗经理来说,却太艰深了一些,所以早
就撤掉了,如今摆放在电脑桌上的是一盆很浅显的仙人球。

  知道乔果要来,苗淑贞本可以自己动手把那盆仙人球挪开的,她没有动手,
她就是要拿一拿架子,就是要在乔果面前显示一下她的身份。乔果是安少甫宠过
的女人,是那个没良心的兄弟宠过的女人,不给她一点颜色看看还行嘛。

  没有苗淑贞这个嫂子,安少甫能有今天?爹妈死得早,从小学到中学,吃的
住的用的花的还不都是哥哥嫂子的钱?如今用不着哥哥嫂子了,如今发财了,让
嫂子到手下当个空头经理每个月发那么点儿份子钱,还得看他的脸子,这天底下
还有良心么?

  苗淑贞拿定主意不和乔果说话或者少说话,这样才能有威严才能有架子。她
端坐在写字台后面,斜眼看着乔果把那张电脑桌收拾干净,然后归整那些杂物。
电脑桌的抽屉浅得象个火柴盒,三下两下就塞满了。乔果拿着那些书呀本子呀册
子呀,站在那里发愣。

  “小乔,把这个书架拿过去,放我这儿没用。”苗淑贞脱口说。

  看看,看看,说不说话,说不说话,还是张口了。苗淑贞太想和人说话了,
公司里没什么人和她谈得来,她成天一个人坐在这个写字间里,连个打进来的电
话也没有,真是闷死人了。好不容易有个人来和她做做伴儿,她能憋得住嘛。

  乔果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苗经理,你自己用吧。”

  “拿走吧,拿走。”苗淑贞伸了伸胳膊,身子也站了起来。干惯活儿的人,
手就是爱痒痒。

  “哎,苗经理,我自己来,自己来。”

  乔果赶忙过来,清理那书架。

  书架摆好了,杂物归整好了,然后擦桌子、擦茶几、擦沙发扶手、擦桌台,
然后刷痰盂,然后拖地板……。乔果干活的时候,苗淑贞就坐在那儿。房间里热
闹了,房间里整齐干净了,苗淑贞觉得眼前很顺溜,觉得心里很舒坦。

  乔果泡好了一杯营养麦片,热气腾腾地端上来。

  “苗经理,喝点吧。”

  “哎,客气客气,我不喝这东西,我有糖尿病。”

  “知道你有糖尿病,你看,这麦片是专门给糖尿病人喝的。”

  乔果掂过来袋子,让苗淑贞看。

  糖尿病营养麦片,加钙无糖,即冲即饮。主料,小麦、大米、玉米、麦芽精……。
呀,还真是给自己准备的,难得人家有这个心,苗淑贞有点儿感动了,“你看看,
你看看,吃啥不能吃啊,还让你费这个事。”

  乔果说,“到量贩转着买东西,顺便带给你的。”

  “好,谢谢了,那我就留着。”

  呷上一口麦片,啧啧地说,“好喝好喝。”

  乔果说,“不是喝味道,是喝营养。里边加钙了,中老年人爱腰腿疼,其实
是缺钙的事。”

  苗淑贞惊奇地说,“哟,真是的,我说老是腰疼腿疼的。”

  乔果就给她聊起钙这东西在人体里是起什么作用的。苗淑贞其实是个爱饶舌
的好心肠的女人,一个人在事务部寂寞得久了,难得有乔果这么一个聊伴儿,一
聊就聊得鱼儿水儿一般融洽。

  苗淑贞说,“小乔,咱们事务部得操心组织公司员工活动活动,你看弄个啥
项目?”

  乔果捧她说,“上回事务部让大家到‘火盆景’吃鸳鸯锅,完了去卡拉OK,
不是挺好嘛。”

  “别说了别说了,都嚷嚷没意思。”苗淑贞摇摇头,“就是有意思,也不能
再去了吧。

  乔果想了想,说道:“去沙岗驼鸟园玩玩怎么样?那儿原来是个养殖场,大
得很。听说新开了游览项目,能喂驼鸟吃东西,能追着驼鸟玩,还能坐着驼鸟当
马骑。不想跟驼鸟玩了,里边还有滑砂场,那感觉跟滑雪一样,比滑雪可安全多
了。”

  苗淑贞笑着说,“你这一‘多了’,我可就开心多了。那地方这么好,我看
就是那儿了。驼鸟园你去玩儿过吧,玩儿累了,有地方吃饭吗?”

  乔果说,“去倒是没去过,是听一个朋友说的。她说,那地方有特色驼鸟餐,
人家备了烧烤架和火炭,想吃什么,自己动手做就是了。”

  “哎哟,这可太有意思了!”苗淑贞把双手一拍说,“小乔啊,你是不是先
去看看。门票多少钱,游乐项目多少钱,吃烧烤多少钱,咱心里有个谱,先造个
计划出来。”

  乔果说,“苗经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就不用操心了。”

  事务部经理不过是个闲差,事务部从来没搞过象样的活动,苗淑贞想不出来
做什么,不管是做什么苗淑贞也张罗不开。添了乔果这么一个人,不一样,就是
不一样!

  苗淑贞拍拍乔果的肩膀,感慨地说:“唉,小乔啊,安少甫把你从公关部踢
出来,还不是因为小戴和他搞上了嘛。不公平,不公平!公司上上下下,谁不知
道你是个功臣呐?没有你和市里头头儿的关系,安少甫的天时苑能弄得成?现在
弄成了,功臣用不着了,看看,卸磨杀驴了!你才知道吧,安少甫就是这号人,
对他哥对他嫂子都这样,对别人还能好得了!”

  听了这番话,乔果的脸腾地红起来。“和市里头头儿的关系”!——这说的
还不是刘仁杰么?有没有关系,乔果自己最清楚。可是,谁知道背后人们是怎么
传的!替公司卖力,自己倒把黑锅背上了。

  “别听人瞎说,我有什么能耐嘛,我和市里的头头能有什么关系嘛。还不是
跑得多跑得勤,该意思的都意思到了,才弄成了那些事。”

  苗淑贞诚心地诚意地说,“小乔你别给我谦虚,你今天和我谈这么一会儿,
我就知道你的能耐了。咱们事务部,往后就全靠你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乔果忽然想起来,应该回趟家。阮伟雄正在机关上班,
这个时候回去拿东西正好。于是乔果就说,要是没什么事儿,她想去驼鸟园看看,
今天就把这件事情落实了。苗淑贞连声说好,又夸赞乔果办事就是效率高。

  家还是那个家,门还是那扇门,仅仅出走一个晚上,乔果就觉得它们都变得
有些陌生了。在门前的擦泥垫上怔忡地站立良久,才掏出钥匙来。手竟然有些抖,
好象自己成了小偷,正在胆怯地偷开别人家的房门。外面的安全门应声而开,第
二重木门却纹丝不动,心里一急,用劲扭了几下,似乎要将钥匙扭断。这才想起
木门的钥匙是另配的,插到底之后,要再拔出来一点,才能打开门。

  木门的合页“呀——”地惊奇了一声,乔果已经面对着她无数次出入过的那
个家了。起居室的花草、厨房的油烟、卧室的体息、卫生间的淡骚味儿拥挤在一
起,争先恐后地来迎接她,乔果心里一酸,几乎要落泪。

  乔果软软地靠坐在沙发上。起居室很乱,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地板上甩着一
只拖鞋,茶几上的果盘旁放着皱巴巴的袜子,换下来的睡衣搭在沙发背上……这
一切都留着男主人仓促离开的痕迹。乔果在的时候,每天早晨都是把家收拾整洁
之后才走的——,唉,到底是男人。

  叹口气,乔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动手打扫起房间来。捡好了拖鞋袜子睡衣,
摆整齐茶几上的烟灰缸果盘,再去收拾音响和电视机,接下来是擦桌子拖地板。

  忽然想到要浇花。花并不名贵,除了一大棵龟背竹,就是几小盆不起眼的杂
花。乔果提着喷壶,浇到那棵玻璃海棠时,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几个玻璃般的叶
片和花瓣就象碎了似的掉落下来。乔果轻轻地拈起一片,望着那种晶莹和脆弱,
呆呆地想:在以后没有自己的日子里,男人未必会记得浇水,花会不会死呢?

  这样想着,不觉黯然神伤。

  收拾好了起居室,又来到厨房。洗碗池里杂乱地泡着盘碟碗筷,想必是昨天
晚上和今天早晨的,都一起堆在了这儿。微波炉旁边的加热盘里,放着残剩的一
块馒头,豁豁牙牙的,还留着齿痕。乔果端起来,仿佛看到了男人啃咬时的那副
样子,心头顿时袭来一阵酸楚。

  伟雄,伟雄……,乔果默默地念着,竟浮起一种生离死别般的哀痛。

  如果在这个时候阮伟雄来到她的身旁,乔果一定会软弱地抱住他大哭一场。
她会把一切都向他坦白了,请求他的宽恕。

  哗哗啦啦地开着水管冲碗,忽然听到钥匙开门的响动。是伟雄回来了?心怦
怦地撞跳着,颤着声儿,怯怯地唤一句,“伟雄——”。

  没有人回答。

  拧紧了水管,关门声清晰地传过来,咣咣啷啷的,是安全门。乔果连忙跑过
去,砰,是关木门的声音,随之接起嚓嚓的脚步声——是对门的邻居。

  乔果的心跳得厉害,身子软软的,有些虚弱。搬了把椅子坐着,才坚持着将
那些碗碟洗了出来。

  然后去收拾卧室。

  床上的被子没有整理,就那么鼓鼓地卷着,仿佛里边还藏着个蒙头大睡的人。
拉展了被子和床单,铺好床罩,这才直起了腰。侧面的余光里,看到旁边梳妆台
的镜子中映着的那个女人,神情灰沉沉的,犹如下雨之前忧郁的云。

  舒口气,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理了几下头发,然后想着要补一点口红,
给人添几分神采。低下头,去拉那小抽屉,忽然看到那管常用的口红就象一个惊
叹号似的竖在梳妆台上,下面压着一个大大的厚信封。

  什么东西?

  把信封打开,于是,那个七巧板拼图游戏就出现在乔果的面前。这是卢连璧
的头,那是乔果的胳膊,这一片是领带,那一片是婚纱……。犹如遭遇了强光的
突袭,乔果倏地闭上了眼睛。

  他是从哪儿搞来的?他都知道些什么?他想知道些什么?——毫无疑问,这
东西是他特意摆在这里的。他知道她会回来,他知道她会在这里看到它。他要她
回答吗?他要她坦白吗?坦白了会怎么样?坦白了还有什么意思吗?……

  乔果睁开了眼睛,她盯着那个信封,盯着那些残片。它们也冷冷地望着她,
犹如坐在一起会审的法官和陪审员。乔果用牙咬住了嘴唇,一股对抗的情绪执拗
地在心底升起。她将手肘一揽,那些执法者就全都被她收拾掉了。

  站起身,乔果毅然决然地拉开了衣柜。属于她的那些衣服整齐地吊挂在衣架
上,犹如一排待命的士兵。走吧,咱们走。乔果拉出箱子,将它们一一收捡进去。
乔果的动作很快,她真的担心阮伟雄这个时候会突然回来。

  箱子涨鼓鼓地装满了,望上去象是一个躺倒的醉汉。乔果提了一下,几乎被
它坠拉过去。提箱是当年旅游度蜜月时买的,乔果嫌大,阮伟雄说,放心吧太太,
有我在,不会让你提。真的,买回来之后,乔果一次也没有提过它。看来从今往
后,只有靠自己来提了。

  乔果把身子贴上去,双手一抱,大箱子终于被扯起来。抽出拉杆,滑轮哗哗
啦啦地一路响着,犹如一辆受伤的履带运兵车,缓缓地退出了战场。

  温馨的黄昏把家人们都送回了家,也给乔果送来了卢连璧。乔果烧了几样菜,
还开了一瓶红葡萄酒。伴着那菜那酒,乔果讲了她在公司的境况,讲了她那个家
庭的现状。望着摊在桌上的那些撕碎的婚纱照,望着楚楚可怜的乔果,卢连璧痛
切地伸出双臂,将女人紧紧地搂在怀中。

  乔果哭着说,“我现在真是无家可归了。”

  卢连璧说,“这就是你的家。”

  “什么?”乔果娥眉微蹙,“我的家——”

  卢连璧一怔,即刻改口道,“唔,不,我们的家。”

  听了这一句,乔果就抱着卢连璧拼命地吻,泪水把两个人的脸都濡湿了。卢
连璧也向乔果诉说了他在家中的情况,说着说着,两人就上了床。同仇敌忾同病
相怜,做起爱来也就愈发同心同德,仿佛彼此是在用肉体发着一个同心誓。

  山颓石崩般的疲累袭来的时候,无边的空虚感也被裹挟着随之而至。乔果越
发不舍地抱紧了对方,似乎这样就能抱出一些实在的感觉。

  对方却在蠕动,象一个孵到了时候的雏儿在慢慢地出壳。终于脱出来,忽然
一下子就跳下床,趿响拖鞋,进了浴室。

  很急骤的水声,犹如在下着急雨。然后便急匆匆地出来,将腿放进被筒,身
子却坐着。

  胳膊伸出来了,想抓衣服。

  乔果在下面环着他的腰说:“晚上陪着我吧,我特别想让你陪陪。”

  卢连璧想了想,毅然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

  “喂,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了。”

  乔果贴近了,听到那边的女人问,“什么事儿?”

  卢连璧说,“外地的朋友来了,一起吃饭。现在正打麻将呢。”

  那边又问,“在哪个宾馆呀?”

  卢连璧用不耐烦的语气说,“行了行了,正出牌呢,回来再说吧。”

  然后就挂了电话。

  等卢连璧钻进被筒里,乔果忽然担心地说,“她会不会找来呀?”

  “来了也好。”男人说得很有气魄。

  这气魄让乔果微微一笑。好什么呢?——,乔果在心里想了又想。

  那就让那个女人来吧来吧来吧,看看她来了怎么个好……

  乔果枕着卢连璧的胳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天晚上,罗金凤一夜没有合眼。

  接了卢连璧的那个电话,已经脱衣上床的罗金凤当即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呸,
什么来了朋友,什么打麻将!直觉告诉罗金凤,卢连璧今夜肯定是在安雅小区,
肯定是和那个臊×在一起!

  罗金凤气乎乎地动手穿衣服。睡在旁边的女儿丹琴问,“妈妈,你要干什么?
”罗金凤说,“乖乖,你好好睡,妈妈出去有点儿事。”女儿说,“妈妈,我怕,
我跟你一起去。”

  罗金凤想了想,也好,就带着女儿杀上门去,看卢连璧和那个女人怎么说!

  胡思乱想着给丹琴穿好衣服,扯着手出了门。在街灯下等了又等,好不容易
来了一辆出租车,招招手车停下了。女儿刚刚坐上去,罗金凤忽然说,“丹琴,
下来下来,快下来!”

  卢丹琴下了车,罗金凤笑着说,“对不起,师傅,我们不坐了。”

  司机悻悻地啐了声“神经病!”,尾巴冒着烟儿走了。

  罗金凤才不神经病呢,罗金凤才不做为渊驱鱼,为林驱鸟的事儿呢。罗金凤
已经想通了,就是去了又怎么办?去了还不是吵还不是闹,一吵一闹,把自家男
人逼给了那女人,那才叫傻呢。

  罗金凤领着女儿回家,重新脱衣上床。孩子小,也不问个为什么,钻进被窝
就睡。罗金凤却睡意全无,老牛反刍一般反反复复地想着这档子事儿。难道那个
姓阮的没有收到寄去的这对狗男女的婚纱照么?是不是那女人花言巧语,把她丈
夫给蒙住了?

  不行,自己只在自己家里闹没有用,一定得发动那边家里的男人也做做配合。
两边一齐来,哼,不信治不住这对狗男女……

  第二天黄昏的时分,罗金凤去了阮伟雄家。

  罗金凤按响阮伟雄家门铃的时候,阮伟雄正心情异常恶劣地呆坐在沙发上。
阮伟雄那天从机关下班之后,拐到学校接回了儿子。走在路上,阮伟雄就惴惴地
想,乔果不知道回家了没有?如果回家了,见面时是若无其事地笑一笑,依旧过
日子呢,还是冷冷地板起脸,让她明白:这事儿还没完!——阮伟雄打开门,儿
子就喊着跑进去,“妈妈,妈妈——”。房间里无人回应,阮伟雄的心里格登了
一下。慢慢地伸手开灯,一眼看到起居室收拾得井井有条,喜悦就轻风一般在心
底掠过,即刻想到乔果已经回来了,想必是赌气,黑着灯独自在卧室里躺着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双脚已经迈进了卧室里。迅速地伸手开灯,于是阮伟雄便
看到清冷的吊灯光,寂寂地照着一张大空床。

  几乎是在那同时,他回转身,拉开了大衣柜的门。

  衣柜里空了一多半,挂衣架的那根电镀管白亮亮地闪着,望上去格外剌眼。
刹那间,阮伟雄的心里也变空了,一个声音在那空落落的虚无中敲木鱼般地响着,
她走了,走了,走了!……

  一只小手在身边拉了拉他,他低下头,看到了儿子那张惶惶的脸。

  “妈妈呢?”

  “妈妈出差了。”

  孩子格外懂事地沉默着,然后独自离开,回他的小房间去做作业。

  该做晚饭了,可是阮伟雄却无心动手。他眉头紧蹙两眼闭合,一动不动地坐
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犹如死了一般。

  罗金凤就在这个时候按响了门铃。

  “找谁?”隔着安全门的铁栅,阮伟雄疑惑地打量着外面这个陌生女人。

  “找你。”那语气,仿佛他们早已熟悉。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那照片收到了吧?”

  阮伟雄点点头,他意识到对方是什么人了。

  “那是我给你寄的。照片上的坏蛋,是我家孩子他爸。”

  “唔。”

  “我想和你谈谈。”

  当然,不能这样隔着安全门谈。阮伟雄想了想,让她进来了。

  终于和同盟军会师了,终于找到了可以倒一倒苦水的人。……早就发现不对
了呀……她到我们店里时我家那死男人看她的那个眼神呀……我们家枕头上那种
香水味儿呀……到外地寻欢作乐,一跑就是几天呀……他们俩有个窝呀,那照片
就是我从墙上撕下来的!……

  女人越说,声音越高。

  “请小点儿声,家里有孩子。”阮伟雄向对方示意。

  “你们也有孩子吧?——”女人立刻将声音压低了,象是耳语,“我们家丹
琴都十一岁了,作孽呀!”

  后半句又高上去了,近乎是喊叫。

  阮伟雄皱了皱眉头。

  “你可得管住你老婆呀,你怎么管不住她啊!”女人忽然哭了,显得有点儿
歇斯底里。

  “好了好了,请安静点儿。”阮伟雄用两个指头拈着纸巾,递给这女人。

  女人揩揩眼角,又使劲儿擤擤鼻子。忽然抬头说,“昨天晚上,你太太不在
家吧?”

  阮伟雄毫无表情地沉默着。

  “他们俩昨晚睡在一起哩!”女人又叫起来,神情甚至有点儿兴奋,“他们
俩就在这个地方睡,安雅小区,喏,这就是那个窝儿的地址。”

  女人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纸条,递过来。阮伟雄没有伸手,女人就把那纸条放
在了茶几上。

  一种厌恶的情绪抑制不住地升起来,阮伟雄实在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了,也
不想再听她的声音。仿佛这女人就是罪魁祸首,他本来和乔果过得好好的,全都
是这个女人捣的乱。

  罗金凤感觉到了什么。反正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她明白她该走了。

  阮伟雄起身的时候,她也站起了身。

  “走了?”

  “走了。”

  “不送。”

  “不送。”

  主人跟在客人后面走着,来到门口,罗金凤忽然又回身站住。“没别的意思,
咱们都是受害者呀,咱们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对付这两个坏蛋!”

  送走不速之客,阮伟雄沉重地跌坐在沙发上。那女人的叙述已经向他勾勒出
了事情的轨迹,再联想一下家中曾经显露过的那些蛛丝蚂迹,两者便互相补充着
形成了一种冰冷的完美,一种残忍的明晰。

  他伸手拿起女人留在茶几上的纸条子,他没有看它,只是恨恨地团揉着,然
后又忽地展开,狂乱地将它撕成了碎片。

  屈辱。恼怒。阮伟雄颤抖着,喘息着,他浑身充满了异乎寻常的力量,然而
却又感到异乎寻常的软弱。

  蓦地,门铃又响了起来。

  想必还是刚才那个女人,阮伟雄仍旧在沙发上瘫坐着,懒得去理睬。

  “阮大哥,是我呀,求你一件事。”

  是楼下赵秀梅的声音。

  阮伟雄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起身开门。

  “阮大哥,又得麻烦你,”赵秀梅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家厨房的灯坏
了,我上不去——”

  “哦,我帮你换。”不是第一次帮这种忙了,阮伟雄满口应承,“宁宁,我
去楼下你赵阿姨那儿,你自己在家写作业啊。”

  “不,我要跟你一块儿去!”宁宁闻声跑了过来。

  于是,三个人就一起下了楼。

  赵秀梅家装修过的厨房是吊了顶的,乳白色的吸顶灯嵌在天花板上,要打开
它才能换下灯泡。阮伟雄站在两张架起来的椅子上,赵秀梅和宁宁在下面扶着椅
子,做着保护。仰着脖子伸着胳膊踮着脚,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算把灯修好。下
来的时候,脖子有点儿麻手脚有点儿酸,身子一晃,就从椅子上偏了下来。赵秀
梅赶快去扶,阮伟雄就撞进了她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阮伟雄连声道歉。

  赵秀梅脸一红,头就垂了下来。

  阮伟雄说是要走,赵秀梅这才抬起头说,“在这儿吃饭吧。”

  阮伟雄就答了个“好。”

  本来是一句客气话,赵秀梅没有想到对方会答应。于是,她有点儿喜出望外
地说:“冰箱里有现成的肉馅,我烙馅饼,你去叫小乔下来一块儿吃!”

  阮伟雄说,“用不着叫她,她不在。”

  赵秀梅随口问,“出差了?”

  阮伟雄没出声。

  宁宁说,“爸爸,我还得做作业。”

  阮伟雄想了想,说:“先在赵阿姨这儿看电视吧,等会儿吃完饭再回去做。


  宁宁调出个少儿节目,阮伟雄就看进去看不进去地在沙发上陪坐着。那节目
刚看完,六个菜就端了上来,四个凉的,两个热的。阮伟雄脱口赞道,“唔哟,
你可真是把好手,弄得这么快!”

  赵秀梅说,“家常菜,没什么好东西。你们先吃着,还有两个热菜,馅饼已
经烙到锅里了。”

  阮伟雄笑着说,“你真把我们当客人了?别弄了,来,一块儿坐着吃吧。”

  “好,再有几分钟,我去起馅饼,”赵秀梅就坐了下来,“哎,阮大哥,你
喝酒不喝?”

  阮伟雄平时滴酒不沾,此刻却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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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你哀伤的不过是你自己

  昨晚来了暖气,乔果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等她睁开眼睛,看到床头柜上的小
钟已经指到了八点。想想今天是星期天,反正也没有什么事,于是又在被窝里懒
了一会儿。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忽然觉得嗓子眼儿发痒,轻轻咳了一下,似乎咳
出了什么东西,有点儿甜,有点儿腥。用一块纸巾掩着嘴往外吐,然后拿开来看,
竟是鲜红的血!

  乔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吐血?怎么可能!再看看那纸巾,惊
心触目地红着。她骇然地闭上了眼,被紧张扼着,几乎透不出气。

  当然不甘心,稳了稳神,再清清喉咙,然后再用纸巾掩着往外吐。糟透了,
还是有红的,白色的泡沫占了一半,另一半还是血!

  连着做了几次,都有血。固执地做下去,终于是白的了,却又不相信里边没
有血,用指甲慢慢地拨,还是拨出了一根血丝,细细的弯弯的,象一条活的线虫
在游走。顿时觉得苍凉了,想到了绝症,想到了死。这么年纪轻轻的,就走到了
尽头,实在太可怕。

  浑身毛扎扎的,沁出了汗。手脚发软,象是被抽了筋。望望窗外,天变成了
沉重的铅块,时不时地有薄雪花飘来,撞在窗子上,象是些扑灯的飞蛾。在恐慌
和隐隐的绝望中,乔果想到了要去医院,想到了要卢连璧陪着她一起去。

  拿起话筒,毫不迟疑地拨了号码。

  电话挂通的时候,卢连璧刚刚吃完早饭。听到是乔果的声音,卢连璧就问,
“什么事?”

  “你现在闲着吧,我想让你过来。”

  卢连璧说,“对不起,我不能去。”

  乔果的声音透着失望,“我真的很想让你来,你有什么事啊?”

  卢连璧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复道:“是一件实在不能脱身的事,我这就得走。
下午吧,下午我一定过去看你。”

  那边似乎有些不悦,“嗒”地一声,将电话挂断了。

  卢连璧打电话的时候,罗金凤就在沙发上坐着择豆芽菜,打算中午做卤面。
她虽然是一副毫不经意的样子,目光也不向这边撇一下,可是卢连璧知道她不会
不关心的,她在竖着耳朵听。果然,卢连璧放下电话,转身要走的时候,罗金凤
忽然问,“谁打的电话呀?”

  卢连璧没接她的话茬儿,径自进了卧室。

  再出来的时候,男人已经披挂了西装领带,脚上是黑亮的皮鞋,整个人都显
得很规整。

  罗金凤又说话了,“哟,打扮得这么漂亮,到哪儿去呀?”

  男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火葬场。”

  女人被呛回去,再不多话。

  起居室的半边墙上整个镶了镜子,女人在镜子里看到丈夫进了书房,摸摸索
索地开了书柜,取出那个家用小摄象机,然后塞进了背袋里。

  坏蛋!——,今天是星期天,带着摄相机,又要和哪个女人出去玩了?外面
下着雪,是要拍雪景吧?……

  女人悲怆地看着丈夫出了门,卢连璧在纷飞的薄雪花中开动三星车上路的时
候,乔果在安雅小区那边差不多已经原谅了他。想一想,卢连璧也不容易,昨天
晚上将近十一点钟才离开这儿,上午再召他来,也确实有点儿太难为他。

  不知道怎么搞的,乔果忽然想到了阮伟雄。在过去的日子里,不管是小病大
病,只要乔果去看医生,阮伟雄必定会忠心耿耿地在身边相陪。那份情那份意,
似乎永无尽时。可是现在呢,在乔果离家的这段不算太短的时间里,他居然没有
打过一次传呼,没有要过一回手机,就这么绝情绝义地让乔果去了。

  不过呢,再想想自己做的事,又觉得无权责怪人家。如此一来,只能是自作
自受,自伤自哀罢了。

  乔果将那几张掩了血痰的纸巾折起来,小心翼翼地装进手袋。她就那样揣着
恐惧,可怜兮兮地独自上了路。

  还好,虽然是周日,耳鼻喉科的诊断室里仍然有专家在坐值。忐忑不安地在
外面排着号,然后被叫进去。专家是那种颅顶光滑两鬓斑白的男人,正襟危坐着,
犹如一位大法官。专家的对面,还坐着一位病人。

  “回吸的时候,这样——,”病人吸了一下鼻子,轻轻地咳着,“有痰,痰
里有血。”病人指指喉咙。

  “唔,回吸有血。每口都有吗?”专家左手操着压舌板,右手拿起一个长柄
器械,向病人靠近了问。

  “连着几口吧,跟过去出现过的情况差不多。”病人说。

  “张大嘴,啊——”专家说。

  病人熟练地张开嘴。有亮光一闪,乔果看清楚了,专家用的那个长柄器械的
前端镶着小小的圆镜,犹如项链上精美的挂饰。

  乔果看得很专心,听得很投入。这个人的情况,和我的情况差不多呢,乔果
想。

  格当当的响声,专家把器械放进了铁盘里,然后埋头写着。

  “复发了吗!”病人紧张地问。

  “嗯,有点儿情况吧。星期三,再来做电子纤维镜检。”专家将写好的单子
递给病人。

  那人缓缓地站起来,心犹不甘地说,“动了手术两年,还做了放疗,这就复
发了?……”

  乔果插进去问道,“什么病啊?”

  “鼻咽癌。”

  “轰”地一声,那三个字就在乔果的脑袋里炸开了。

  坐下来的时候,专家的脸竟然有些模糊。

  “回吸有血,”乔果很专业地说。这类词汇传染得很快,不知不觉中乔果已
经被感染了,“你看,这是血——”

  一一打开那些纸巾,向法官出示证据。

  血居然那么容易开败,鲜艳已经遁迹,只剩下殷暗的枯萎。

  “嗯。”专家瞥了瞥,然后便动作起来。一样地拿起了压舌板,一样地操起
那种带小圆镜的长柄器械,用一样的语调说,“张大嘴,啊——”

  乔果明白,她和那个人是一样的了。

  她甚至比那个人更严重,专家皱起了眉头。“我看不到鼻咽部,请你配合。


  没错,是鼻咽!乔果听清楚了。

  专家丢下压舌板,拿起消毒纱布,缠在左手的食指和大姆指上。“伸舌头,
啊——”

  乔果的舌头刚刚露头,就被那消毒纱布牢牢捉住,象捉住了一只罪恶的手。
然后就是毫不留情地往外拉,生生地向下扯。这个样子象吊死鬼吧?乔果异常混
乱异常敏捷地想,真是离死不远了。

  接着,有冰凉的东西探进来,一点一点地向喉里伸。乔果的心里也一阵一阵
地发凉,完了完了,如果自己得癌症死了,卢连璧会不会哭呢?阮伟雄会不会流
泪?唉,自己得癌症死了,他们一定还会有别的女人,他们哭不哭都无所谓。可
怜的是儿子,可怜的是宁宁呀……

  “啊!——”地一声,乔果几乎要吐出来。在感觉中,那冰凉的东西象滑腻
的蛇一样从喉咙下面探到了鼻子里。乔果难受极了,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好了好了。”专家丢下器械,然后埋头向病历本上写着什么。

  “做电子纤维镜检,是星期三吧?”乔果问。

  “做什么镜检?你没有问题嘛。”专家说。

  “没问题!”乔果惊喜地叫着,“那吐血是怎么回事?”

  “喉咙粘膜上有出血点,可能是空气太干燥引起的。你房间里的暖气是不是
太热呀?”

  “哦,对对对,昨天晚上是来暖气了,我说喉咙怎么又干又痒啊!哎呀,真
把我吓死了。你不知道啊,早上睁开眼,咳地一口,都是红的呀……”

  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亢奋,乔果喋喋不休地絮叨着。续来的求医者望着乔
果,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随后竟用胳膊肘顶着乔果的后肋,挤过来坐
在了那把椅子上。

  乔果走了,走到门口还回身连声说“谢谢,谢谢”,仿佛是那位医生从死神
手里挽救了她。

  出了楼门,来到院子里,乔果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是活的,游游浮浮地活
着,跳跳蹦蹦地活着,清清凉凉地活着,甜甜津津地活着……活着真好,活着真
好啊!

  飘飘飞飞的薄雪花真可爱,厚厚重重的天空真可爱,街旁卖酸奶茶叶蛋的小
货亭真可爱,挂在树枝上的食品袋真可爱……世界真可爱,世界真可爱呀!

  坐上出租车,张口就说出了家的街名。乔果要去看儿子,要去看宁宁!

  站在自己家门前,乔果犹豫着要不要按门铃。想了又想,还是从手袋里拿出
钥匙,自己开了门。

  门一响,就听到屋里有人喊,“爸爸——”。

  是宁宁的声音。

  乔果走进去,宁宁顿时呆住了。片刻之后,才惊喜地喊了一声“妈!——”,
然后就扑上来。乔果紧紧搂住儿子,感觉到那小身体在发抖,两条小腿一抬一踹
的,好象要踩住什么东西往高处爬。贴上来的小脸儿呢,又温暖,又软和。

  再放开的时候,宁宁望着乔果笑,“妈,你看你的脸,你看你的脸呀,都是
白的!”

  乔果看着宁宁的脸,两个胖脸蛋儿上有许多白粉,衣服上也一片一片地白,
那是面。

  桌上放了一块面板子,有擀杖,有面砣子,还有擀好的饺子皮儿。绿汪汪的
韭菜馅装在一个白搪瓷盆里,肉、姜、韭菜、香油什么的幸福地搅和在一起,发
散着一种喜气洋洋的香味儿。在一些包好的饺子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她挽着
袖子,腰里束着围裙,俨然是家庭主妇的模样。

  是楼下的赵秀梅。

  赵秀梅的脸红扑扑的。外面的雪下大了,空气很冷,愈发显出室内的温暖来。

  “你,你回来了?”赵秀梅有些慌张地说着,“阮大哥在楼下呢,帮我修水
管。”

  那口气象是在解释什么。

  “噢。”

  “你,等着。我去叫他来。”

  赵秀梅一副急于脱身的样子,一边拍打着手,一边往外走。

  “别,别,不用了。我来看宁宁——”乔果说。

  房门在赵秀梅身后关住的时候,宁宁拉了拉乔果的手,仰着小脸儿说,“妈
妈,我不喜欢赵阿姨……”

  乔果觉得鼻子里酸了一下,她把宁宁抱起来,然后坐在沙发上,给儿子拿那
些半路上买来的小食品。

  过了一会儿,门响了。进来的是阮伟雄,只有他一个人。

  乔果直了直身子,把目光投过去。她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对方的眼中闪了一下,
旋即消失了。

  “我到医院看病了,顺便过来看看宁宁。”乔果的语气,也象是在解释。

  “怎么,身体不舒服?”

  也就是一般的口气,并没有特别的关切。

  乔果说,“还好,没什么病。”

  随后,就是漫无边际的沉默。两人在沙发前对坐,并不互相看着,却似乎在
互相等着。

  然而,却再没有等来一句话。他们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乔果的心里抓扯般地疼起来,曾经朝夕相处夫唱妇随恩恩爱
爱耳鬓厮磨……,此时,居然如此地生分!

  乔果站了起来。

  “我走了。”

  阮伟雄也站了起来,“一起吃饭吧,吃饺子。”

  听上去,象是在对一位来串门的客人说的客气话。

  乔果闭上了眼睛,她怕眼泪流下来。

  “妈妈——”宁宁在下面抱住了乔果的腿。

  “好孩子,让妈妈再亲亲。”乔果蹲下身。

  儿子乖乖地将小脸儿凑上来,贴贴左边,再贴贴右边。

  重新站到了院子里。风扑上来,想扯开她的裤脚、外套和头巾。雪是越来越
大了,那情景有点儿象礼花升空爆响之后,散出了无数空虚的破碎。它们乱纷纷
地坠落下来,落在乔果的脸上,落进了乔果的心底,让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寒
意。

  乔果在纷飞的大雪中返回安雅小区不久,卢连璧也开着三星车回了家。

  进了门,卢连璧就搓着凉手嚷嚷说,“哎呀,等急了吧,来来来,快吃饭。


  罗金凤说:“都什么时候了,我和丹琴已经吃过了。”

  卢连璧一怔,然后说道,“给我留的饭呢?我真是饿坏了。”

  罗金凤没好气地说:“跟着这个花呀哪个果的混着玩儿,你还知道饿?”

  卢连璧听了,陪出个笑脸说,“别打岔,我真是饿了。

  罗金凤回了一句,“真的,想着你在外面吃过了,没给你留。”

  卢连璧听了,脸一板,转身进了厨房。厨房的不锈钢案子上,摆着个敞开盖
的搪磁盆,里边的卤面,已经没有一点儿热气了。卢连璧似乎本来就心情欠佳,
此时不禁勃然大怒,他把个搪磁盆抓起来,向案子上地使劲一摔说,“他妈的,
太不象话了!”

  卢连璧出门的时候,罗金凤就憋了一肚子气。那股气加温膨胀了整整一个上
午,此时终于爆炸,“你骂谁?跟野女人在外面疯着玩儿,还有功劳啦!”

  “放屁!”卢连璧忍不住,抬手就是一掌。

  罗金凤冷不防挨了一下,顿时时悲愤交加,她捂住脸放声大哭,“你打吧打
吧,打死我,好去跟那臊狐狸过!”

  夫妻俩抬高了声调拌嘴的时候,女儿丹琴就竖着耳朵在房间里听。这边一打
一哭,丹琴即刻跑出来,拦在了他俩中间。

  “爸,妈,别打了——”

  一见到孩子,罗金凤哭得更痛更伤心,“琴呐,你爸他有外心了,他不要咱
们了!”

  隔着孩子,卢连璧只好无奈地皱皱眉头,“别听你妈胡说。”

  罗金凤理直气壮地指着丈夫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哇,我瞧你带着小摄象机
走的。”

  得知对方在偷偷窥视自己的行踪,卢连璧烦闷地顶了一句,“带着摄象机走
怎么了?”

  “你敢拿出来放放?”

  “老子不给你放怎么了?”

  罗金凤忽然敏捷地向茶几那边跑过去,一把将卢连璧的背袋抱在了怀里。

  “反正咱琴也十一岁了,该懂事了。哼,让你闰女瞧瞧,她爸爸做的什么事
儿!”

  卢连璧没有过去抢,他铁青着脸,就那么看着罗金凤打开摄象机,取出带子,
然后往放象机里塞。

  电视屏上闪了一阵杂乱的雪花,然后就出现了真的雪花。那是天上落下的雪,
天很凝重很肃穆,在那种背景里,渐渐的有人影出现了。是个女人,女人风度着
她的憔悴她的苍白,渐行渐近地在屏幕上晕染开,几乎将整个屏幕占满。罗金凤
看清楚了这女人不是乔果,罗金凤还看清楚了这女人的胸前有花,很大的一朵,
很白……

  罗金凤疑惑地向丈夫瞥了一眼。

  镜头晃动着,照着女人的脚。精巧细软的白羊皮靴,疲惫地沾着些泥水,一
阶一阶地住上走。担心那柔弱,担心那孤独,于是有很多的脚杂进来,与之相伴。

  脚们来到了大厅里,是那种光滑的大理石,让人禁不住要随着音乐在上面翩
翩起舞。

  果然有音乐响了起来。

  舒缓的节奏,泥浆一般滞重的旋律。石块一般的面孔连砌着,缓缓地向前移
动……

  是葬礼,是遗体告别仪式!

  罗金凤呆住了,她甚至没有想到应该立刻关上电视机。她哑口无言地望着丈
夫。卢连璧双手抱着脑袋,仿佛折断了脖子一样任它垂下来,让人无法看到的他
的面孔。

  凝固般的沉默。也是葬礼,也有了那种遗体告别仪式般的沉重。

  罗金凤突然清醒了,她爆发似的叫道,“我错了!连璧,是我错了呀——”

  卢连璧却双手张开,狠狠地打着自己的头。

  “别怪我,别怪我。我去给你热饭,你先歇会儿,我这就去给你热。”女人
扑上来,抱住了丈夫。

  卢连璧推开了她,是轻轻推开的。

  罗金凤折身走进厨房的时候,卢连璧起身从录象机里取出了那盘带子。

  “妈妈,爸爸走了呀——”女儿喊着。

  罗金凤闻声奔出来,号陶大哭。“连璧,你别走,你别走……”

  女儿也跟着哭。

  卢连璧烦躁地皱了皱眉,打开门走了出去。

  卢连璧出门之前,并没有想过要到哪儿去。风雪拂了一下他的脸,他立刻想
到了安雅小区。当然是安雅!——“嘟嘟!”乔果吊在他的脖子上,忘情地吻着。

  晨血带来的自我惊扰,回家造成的不良剌激,仿佛都在这忘情的拥吻中消解
了。乔果也没有吃午饭,她从家里回来就无情无绪地钻进了被窝,似睡非睡地消
磨着时间。卢连璧来了,她才有了饥饿的感觉,才有了做饭的兴致。

  精致的不锈钢电火锅,放进海米紫菜放进肉片,放进花椒胡椒放进葱姜放进
豆腐粉丝白菜……汤汤水水热热乎乎,两人相守着,吃着好情绪,吃着好感觉。

  佐着芝麻酱韭菜花,乔果讲述了从清晨开始的那场虚惊。她不无嗔怪地说,
“平时说那么多好听话有什么用?真需要你的时候,你倒是不能来了。”

  卢连璧说,“我哪儿知道你是这种事儿啊?其实,我不告诉你要去干什么,
还不是为你好。唉,小邓今天上午火化,我不想因为这样的事让你受剌激,让你
心情不愉快。”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乔果还是怔住了。良久,忽然冒出一句,“小夏去了
吗?”

  “去了。按她的意思,我去给她拍了一盘带子,做个纪念。”

  乔果感慨地说,“小邓这辈子有这么一个重情义的女朋友,死也值了。”

  卢连璧说,“唉,事情总算过去了。我摄的盒带拿来了,你想看吗。”

  乔果说,“放放吧。老是听你说,小夏小夏的,真想瞧瞧她长得什么样。”

  卢连璧就把带子塞进录相机里。伴音嗡嗡地响着,屏幕上出来了灵堂,哀乐,
花圈,挽联,吊唁的人群……,也就是这种场合应该有的那些东西,并没有什么
特别之处。如果那死者是与已无干的人,尽可以淡然漠然,权做大街上驶过了一
辆车,抽水马桶里放掉了一桶水。然而,如果那是熟人呢?如果那是亲人呢?逝
者的身上带着你和他共有的熟悉,带着你和他共有的亲情,他的逝去事实上带走
了属于你的那一部份,所以你才感到了伤痛。如此看来,你哀的只不过是你自己
罢了。

  乔果眼下的情形正是如此,乔果和卢连璧是相熟相亲的,而卢连璧又与邓飞
河相熟,于是乔果就与邓飞河和小夏有了微妙的心理联系。小夏在镜头上一出现,
卢连璧就指着说,“瞧,她就是小夏。”

  乔果眨眨眼睛,“咦,我好象见过她。”

  卢连璧说:“不会吧。那是听我念叨多了,心里就觉得熟。”

  乔果想了又想,还真是记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只能笑笑说,“嗯,可能是
因为听你说得多了。这个小夏,可是真憔悴呀。”

  “原来不是这种样子。你想想,碰上了这种事儿。”

  “要是碰上我出了这种事,你也会憔悴么?”乔果认真地望着卢连璧。

  “胡说什么呀。”卢连璧沉下脸。

  “好了好了,不说不说。”乔果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又问,“这个小夏,
到底叫什么名字呀?”

  卢连璧摇摇头。

  “她在哪里做事呀?”

  卢连璧又摇了摇头。

  “真有意思,她和小邓早已肌肤相亲了吧?她和小邓早已两心相许了吧?可
是,她的存在不过是个手机号而已!这可真是个神秘女人。”

  “她把那个手机号留给我了。”

  “还有什么用?那个号码,只对小邓有意义。”乔果哀哀的,有一种物伤其
类的味道。

  话刚落音,镜头上的画面忽然转了,出现了一张脸。那张脸了无生气地仰躺
着,等待着人们与它告别。那张脸从额头到下巴,都敷着一层粉白,两腮却泛着
艳红,望上去象是一个生硬的壳。这壳与印象里的那个邓飞河似又不似,不似却
似,望上去阴气重重,犹如一副戴着面具的鬼……

  乔果忽然转过身体,抱住了卢连璧。

  卢连璧按下遥控,关掉电视,轻轻地抚着乔果的背说,“你害怕了?”

  “抱住我,抱紧我!”乔果颤抖着说,方才的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种
来自深层的恐惧。

  此刻,他们肌肤相接,那恐惧也传给了卢连璧。他们彼此牢牢地将对方箍紧,
仿佛两个沉沦在渊底的人缠抱在一起,徒劳地做着相互的拯救。

  那种生命底蕴里的欲念,那种做爱的欲念,从渊底蓦然逸出,犹如水泡一样
争先恐后地向上浮升,咕咕噜噜地浮升——“要,要!”乔果浮出来了,她急促
地喘息着,茫然地抓搔着。

  于是,他们真的做爱了。一种求生般的做爱。

  那感觉与往常迥然不同,那是由死衍生而出的的搏动,那是生命的惊惧,那
是生命的抗争。

  在下体向对方施加的那种痉孪般的握持中,乔果齿间格格地响着说,“我离
不开你,我离不开你呀!——”

  “我也是。”

  “咱们结婚吧!”

  “好——”

  那个字随着男人一起喷发了,那是一种不可抑制的疯狂。

           第二十章会不会负了相思意

  离婚所需要的手续乔果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只是必不可少的心理准备。鸟
儿从树上飞走的时候,要踏一下树枝,青蛙跳到水里的时候,要蹬一下石头。乔
果要寻找的,就是那种能够供她行动的着力点。

  你和别人订了合同,要终生相守,白头偕老的。忽然之间,你变卦了,你告
诉别人那些都不算数,你就是一个不守信用的毁约者。要充当毁约者,要说出毁
约的话,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乔果前前后后地将她和丈夫生活时的每一个细
节都搜索了一遍,终于找到了那个供她弹跳的着力点——当我才十七岁,什么都
不懂的时候,你就追我了;当我还不会谈情说爱,没见过什么是情书的时候,你
就给我写那种东西了;当我还没有被异性吻过,对那种感觉毫无体验的时候,你
就搂着亲我了;当我还弄不清什么是做爱,对那种动作一无所知的时候,你就进
入了……

  你还不可恨么!

  或许,这也可以恨得起来,可以成为离弃这个男人的理由。

  于是,在说出“分手”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可以心安理得一些。

  乔果觉得自己挺卑鄙。

  先打过电话,说是“有一件事,想当面谈一谈”。阮伟雄回复说,“可以,
时间和地点由你定”。乔果想了想,还是定在他们俩的那个家里好。这种时候,
阮伟雄会很生气的吧,如果发起火来,又吵又骂,又踢又打……,总还是家丑,
外人看不见。

  吵一顿骂一顿打一顿,能把事情办了,也挺好。

  就怕那种你越想办的事,他越不同意办。拖着你,拖死你。

  第二天下午,乔果胡思乱想着去见阮伟雄。

  软软的布艺沙发,软软地陷落在里边,乔果开口说话的时候,心气也有点儿
软。“伟雄,已经这个时候了,有句话,我不能不说。”

  “乔乔,想说什么,你就说。”阮伟雄出奇得平静,口吻与夙常无异。

  仿佛站在悬崖上往海里跳,一闭眼睛,乔果跳了下去。“我想,我们还是分
手吧——”

  没有拍打声,没有击溅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乔果看到阮伟雄手里拿着一
张纸。

  是一份早已草拟好的离婚协议书。双方同意……自愿解除……孩子……住房……
存款……其它……所有的条件,所有的细节,都和乔果的设想一模一样。到底是
做过恩爱夫妻,心心相印,两心相知,即使在分手的时候,也如此同心同德,如
此地默契。

  可是,乔果却毫无理由地陡然生出许多怨恨来。

  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嘛,夫妻间只有在分手的时候,才能看出两人真正的情
份。你不是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自由嘛,好了,如今他完全答应了,他慷慨地
给你了,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好的,就这样,我同意。”乔果说。

  莫名的委屈犹如憋在洞里的鸡雏,在喉底呜咽不休。

  “你想,什么时候办理?”

  “现在。”

  那种赌气犹如一个勇士,披坚执锐地向对方冲去。

  “好吧。”

  在平静面前,勇士的冲击无声无息地化解了。

  “我先走,在外面等你——”乔果腾地站起来。她担心再呆下去,泪水就会
夺眶而出。

  出门的时候,乔果习惯地向右边的地上望了望,于是她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
垃圾袋。家里的垃圾通常都是先搁放在这里的,待出门之时再顺手提走。出于习
惯,乔果象往日那样俯身拿了起来,掂着它下了楼梯。

  走着走着,乔果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她就是那个垃圾袋子,此刻正被她
自己从家里拿出去……

  暮色降临之前,乔果已经完成了身份的转换。她由一个良家妇女,变成了单
身贵族。

  带着轻松的解脱感,乔果走进了一家量贩。又是迹近疯狂地购物,酱鸡、炸
虾、熏肠、叉烧、扒猪蹄、挂炉鸭……,从量贩出来的时候,她双手掂满了购物
袋,几乎无法躬身钻进出租车。

  然后是心甘情愿地诚心诚意地烹饪。把凉菜摆好了,把酒具拿出来了,锅里
已经炖好了鸡汤,台案上已经备齐了要炒的各种菜料,这才坐下来休息,这才腾
出手给卢连璧打电话。

  那是一个矢志不移的许诺,那是一个山盟海誓般的约定:乔果和卢连璧分兵
出击,各自回家向对方提出离异,然后再回到这个根据地胜利会师。

  此刻,一支大军已经凯旋而归,另一支呢?——乔果先打卢连璧的手机,对
方关机了,无法接通。接着再打传呼,看着表,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没有回应。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静寂中慢慢地走过来,走得愈来愈响,愈来愈疾!

  乔果毫无抵抗地束手呆坐,任那预感向她进袭。她想起来了,在走进量贩之
前,她打过一次卢连璧的手机,那也是关机;然后是传呼,也是没有回应。当时,
乔果沉浸在成功之中,沉浸在购物的欲望之中,对这些最初的异象未能在意。

  夜深了,锅里的鸡汤凉了。

  一桌满怀情意的菜肴被晾在那儿,就象乔果一样,无人理睬。

  每隔十分钟打一次手机打一次传呼,那是乔果伸着手臂,在茫茫的时空中呼
唤。然而,她未能得到任何回应,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两个号码,根本就不
存在拥有这两个号码的人。

  那天卢连璧起来得迟了些,他离开安雅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八点半钟。

  他开车来到位于潢阳大道上的“奇玉轩”,远远地看到自家门面的那扇宽大
的卷闸门犹如贪睡的眼帘一样,仍旧垂闭未睁。卢连璧觉得奇怪,通常这个时候,
“奇玉轩”应该开门迎客了。即便是罗金凤在家睡了懒觉吧,还有店员金枝呢,
还有睡在店内的老马呢?

  卢连璧锁好车,上前来“啪啪”地拍响卷闸门。

  “哎,哎,卢老板——”

  听到老马的回答了,不是从店内,而是从身后。卢连璧回转头,看到老马正
骑着那辆老“永久”,满头大汗地顺着马路边奔过来。三言两语,知道了大概。
昨天后半夜卢连璧的女儿丹琴突发急病,昏迷不醒,慌了手脚的罗金凤打电话把
老马从店内召去,两人一起将丹琴送进了医院。凌晨四点,孩子正在抢救,罗金
凤忽然不支,倒在了地上。老马只得打电话,又召去了金枝。

  听了这些,卢连璧没有进店,即刻开车赶往医院。

  先看的是女儿。一夜之间,孩子那圆鼓鼓的小脸儿仿佛塌陷了,看不到一丝
血色。鼻孔里塞着管子,手臂上插着管子,还有七七八八的管线从身上通出来,
连着闪闪跳跳的监护仪。

  “丹琴,丹琴!——”卢连璧把脸贴上去,握着女儿的小手,一声连一声地
叫。孩子的眼皮却动也不动,鼻息微弱而急促。

  问了护士,才知道初步诊断是急性病毒性肺炎和病毒性心肌炎。孩子已经出
现心功能不全、心脏扩大,现在并没有得到有效控制。预后如何,还很难说。

  卢连璧听了,身子一软,就伏在了女儿身边。他直挺挺地趴在那儿,脑袋象
是被涮洗过的口袋,成了一片空白。

  过了好久,他才被老马叫起来,去看望躺在另一间病房里的罗金凤。

  罗金凤已经在病床上坐起来了,她身后垫着被子,脊背挺直,一动不动,脸
上毫无表情,看上去象是一尊供在庙里的泥胎。

  “凤,你好点儿么?”卢连璧上前探问。

  “好。”仍旧是呆呆的一张泥胎脸。

  “你看看,你看看,怎么弄成了这样子!——”卢连璧搓着手,他有点儿不
知所措了,他真不明白局面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做孽呀,做孽……”泥胎喃喃不休。

  卢连璧愣住了,仿佛真是冥冥之中,神明在说话。于是,眼前就乱起来,看
到两个赤裸裸的肉体汗津津的滑腻腻的,如同蛇一般缠抱在一起,疯颠狂乱地弯
曲着,昏天黑地地扭动着……

  去水目山那天夜里,在汽车中初次与乔果做爱,丹琴也是发起了高烧,也是
住进了医院!

  每次都是这样,莫非这孩子真是精灵么?莫非真的有什么感应么?——这样
想着,不觉悚然一惊,脊背上竟沁出了冷汗。

  手机的振铃声就是在此时叫起来的,听上去格外剌耳。

  “拿来——”罗金凤伸着手。

  那手干瘦苍白,仿佛闪着枯骨的磷光。卢连璧望着它,不由自主地将手机递
了过去。

  黑色的小东西就在女人的掌心中尖叫,象一只不识好歹的老鼠。女人蛾眉紧
蹙,玉牙啮合,拿手一扣,小东西就被生生地开了膛。继而,手臂一扬,后盖的
电池就象被弃的腑脏,嗒然有声地甩落在地。

  自知罪孽深重,卢连璧只是垂着头。

  蓦然间,BP机也前赴后继地叫起来。

  女人再次伸出手,又将那个小东西握在掌心。那是条小鱼,如法炮制,扣鳃
剖腹,扬扬手,那小电池也被甩落在地。

  仿佛洞悉了男人的心思,仿佛预知了男人要做什么。女人眼角无泪,神情凄
然而决绝地说:“你,随便吧。不要我们娘俩儿,你就走。想要,就老老实实守
在这儿。”

  卢连璧沉默地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的甜梨,缓缓地削着外皮。粗糙的外皮
削掉了,露出了酥嫩多汁的梨肉。卢连璧拿着它,送到了女人干涩的嘴边。女人
咬了一口,忽然哇哇地大哭。

  在女儿转危为安的那几天里,卢连璧始终心不旁鹜。与其说是被人管着,毋
宁说是被自己管着。他没有与乔果联系,仿佛与乔果有关的一切都是禁忌。他与
这禁忌保持着距离,不愿也不敢去触碰它。

  在那些日子里,心中最苦的是乔果。

  最初的那个长夜的守侯,仿佛一下子将乔果所有的精力都耗尽了。她甚至无
力打起精神,去应付每天必至的日常生活。她不清楚自己每天清晨是怎么离开安
雅,到公司上班的;也不清楚每个黄昏是怎么回到这套房子里,将一个又一个长
夜熬到了天明。每次转动钥匙开门进来,耳边都幻听着那人的声音,那么熟悉地
叫着“果果”“果果!”;每回转动身体,眼前都会幻视出那人的身影,游鱼一
般,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浮动。进门是可怕的,但是必须进来。在这套房子里等待
是可怕的,却又不得不独自怀抱这可怕,做着苦苦的相守。

  乔果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必定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乔果再没有给
卢连璧打电话打传呼,所有的电话和传呼,都已经在最初的那个夜晚打完。

  乔果是这样想的:对方既然没有打电话过来,就是说他不能打或者不愿意打。
那么,你给他打有什么意义?

  乔果也不曾上门去找卢连璧。既然他没有来,就是说他不能来或者不愿意来。
那么,你上门去找他又有什么意思?

                ……

  甚至购物的欲望,也因此而萎顿。那次伤心晚餐的所有剩余物资都储进了冰
箱,供乔果独自消受,让她慢慢地回味品尝。

  今天晚上,当乔果打开冰箱,她终于看到除了一盘挂炉鸭外,冷藏室已经空
空如也。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伤感,乔果呆呆地拿出那盘鸭子,用微波炉加了热,
再下一碗面条,然后坐下来吃。

  艰涩地咀嚼着。是一块鸭肋,和鸡肋一样,因弃之可惜,而无味地食之。于
是,对无音无讯的那个男人的思牵,就这样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地涌动起来。
却又无从得知,君心可似我心?会不会负了自己的相思意。

  正要将嚼剩的鸭肋骨吐出来,门锁一响,卢连璧走了进来。

  一看就是刚刚做了购物狂,双腿被各色各样的购物袋环围着,颇有些举步维
艰。

  “果果,果果!——”

  那些袋子全都落在地板上。马瘦毛长的男人腾跃起来,长嘶不已!

  乔果呆呆地站起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敢相信这个让她平添许多
伤愁的男人突然消失之后,又突然地归来了。

  男人将她拥紧,让她周身的骨节犹如被挤碎的核桃一样咯咯地响,然后就是
敲骨吸髓般地深吻。如烤如炙的焦灼,沉甸甸的怨恨,都被那深吻抽吸殆尽,乔
果又觉得自己轻灵如风,和煦如霞了。

  她喜极而泣。

  自然少不了彼此诉说别后的这些日子。

  “你看,你看——”

  乔果向对方展示着她兑现的那个诺言,那份生效的离婚协议书。她是那样的
喜悦和自豪,就象经过艰苦搏杀的冠军捧着她的金牌。

  卢连璧很惭愧。

  “对不起,果果,我还没有……,是这样,出了一些事……”

  病毒性肺炎。病毒性心肌炎。刚刚出院。不是时候,无法张口。等孩子好一
些,等——嘟嘟,果果懂得。嘟嘟,果果不会逼你。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你
看你真让人心疼。

  果果,你也瘦了。这都怪我。原谅我,我无法对你说。这样的事,电话里说
不清,必须当面见你。你等着,我会的,我会。

  乔果和卢连璧做爱的时候,热望的只是“它在”,它在就好。此刻,乔果满
含热泪,无比真纯地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男人的心碎了。

  他能拿出来的,只有做爱。仿佛做爱才能补尝一切。

  当男人向乔果奉献的时候,乔果颠狂了。她恨不能死在这个男人的身下。

  整整一夜,两人都是在半睡半醒之间缠绵。晨光熹微时分,卢连璧忽然睁开
眼,睡意全无。他用臂肘半撑起身子,细细地端祥着怀里的女人。乔果蓦地搂紧
了他,梦呓般地喃喃着,“怎么,你又要走?——”

  “不不不,我是想好好看看你。”男人吻着乔果的耳朵说,“我离不开你。


  “骗人。”声音里似有说不尽的委屈。

  “对天发誓,我每天都来。只要有时间,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乔果笑了,她伸出指头,要卢连璧拉勾。卢连璧也笑着,把他的指头伸了过
去。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看似半开玩笑的游戏,却是一个无比诚心的誓言。男人说的时候,绝无半点
虚情假意。他知道,他对不起这个女人。他既然说到了,这次一定要做到。

  然而他不知道,他这是要自己去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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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你一定烦我了

  年末岁尾,眼看就到了元旦。对于“奇玉轩”这类商家来说,这是一年之中
最好的商机。谁都有个来往,谁都有个应酬,忙了一年,那些公家的单位呀私人
的公司啊,少不了要走动走动,给人送些礼品。这些是大头,他们花销的,是些
大钱。还有小头呢,有朋友有老人,有要爱要哄的孩子,有心呀肝呀的情人……。
这些都免不了要送个物件表表心意。这么多顾客进来了,“奇玉轩”呢,也就大
钱小钱一起进了。

  “奇玉轩”这家店,是靠卢连璧支撑着的。店里店外进货送货洽谈生意这些
大宗的业务要靠他亲自执掌,这自然要耗去很多时间和精力。此外还有家事,虽
然从老家请了人来帮忙,可是父女之间、夫妻之间的亲情琐事,却是外人无从替
代无法相帮的。

  当然,还有乔果。

  如此一来,卢连璧就格外得忙,格外得累。

  周一上午,去机场接了贩缅甸玉的云南客老白,中午在宾馆陪着吃饭。云南
客生意做得大,也算得上“奇玉轩”的半个衣食父母,卢连璧自然小心翼翼地陪
着。谈了来年的几桩生意,一时没谈下来。云南客就露出烦意来,忽然问附近可
有什么好玩的去处么?卢连璧说了几个,都是市区内的,云南客不感兴趣。卢连
璧想起“潜山猎苑”,在那儿可以打打野鸡打打兔子打打狗什么的。虽然都是围
养的活物,但是逐猎的趣味还是蛮浓的。

  云南客应允了。动身之前,卢连璧先给乔果打电话,说是陪客人到潜山去玩。
乔果问,晚上能回来吗?卢连璧回答,回去和你一起吃晚饭肯定是不行了,赶一
赶,还是能回来睡觉的。乔果说,好吧,我等着你。用的是那种果酱一样的语调,
很甜面且很粘。卢连璧正要挂断,乔果在那边又叮嘱一句,手机呼机都开着呀,
别让我着急。

  给乔果告了假,还要给罗金凤那边打招呼。刚说一句,陪客人到潜山去,晚
上不回家吃饭恐怕也不能回家睡觉了。罗金凤“嗯”一声,当即就挂断了。妻子
那意思是,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卢连璧也不再挂过去解释,得了,你爱信不
信吧。

  卢连璧开车陪云南客到了潜山,也不过是下午四点多钟,抓紧时间玩一玩,
当晚还是可以赶回潢阳的。那云南客要的是悠闲,全然没有抓紧的意思,到了就
说累,要休息休息明日再行动。卢连璧想想也是,人家大老远的刚从云南那边过
来,不能不让人家喘喘气儿。

  当晚宿在潜山山庄,那小宾馆漂亮是漂亮,只是冷清了一些。饭后散散步回
来,两人坐在前厅的小吧台前喝饮料。云南客就和服务生聊天,问这里晚上有没
有特别服务项目。服务生透得很,道歉说敝山庄太偏太小,这种项目还未能开展
起来。老板要是有兴致,潜山市郊有个“快乐大本营”度假中心,只要拿钱,俄
罗斯小姐都有得陪呢。

  云南客听了,笑得很开心。

  翌日上午,云南客玩得还尽兴,猎得一只围养的没有多少野性的肥野鸡。另
一收获是,两人新一年的合作意向基本达成了,只是价格方面,还要再议一议。

  饭后坐上汽车,云南客嘿嘿笑着说,“卢老板,去‘快乐大本营’吧,咱们
去那里打打野鸡怎么样?”

  卢连璧心里叫着苦,嘴上却说,“好哇,只要你发话,咱兄弟陪你打到天边
去。”

  黄昏时分,乔果接到卢连璧的电话,说是陪客人老白住进了潜山的一个度假
村,今天晚上不回了。乔果那时候刚刚打开煤气灶,在火上热着一只乌鸡。那乌
鸡是头一天就炖好的,想着当晚卢连璧或许能回来呢,两人就守在一起有滋有味
地吃。忽然听说,今晚又不来了,乔果的脑袋一下子就黑了屏,好象电脑没来由
地死机了。

  “嘟嘟,别骗我。你现在是在家里陪着凤凰吧?”乔果在这边喊。

  那边是赌咒发誓,“果果,要骗你,就让你开肠破肚,把心掏出来!”

  听了这可怕的话,乔果又吃不住了,连连道,“胡说胡说胡说,胡说不算说。
今晚不来,明晚我等着你。”

  虽然怕听那个毒誓,然而那个毒誓却稳住了乔果的心。于是感到肚子饿,于
是想到晚饭可以简单些,泡一碗方便面啃个苹果就行。乔果去灶上端那锅乌鸡,
转念又想,再剩下来,就不新鲜了,不如明天买只鹌鹑来给他换换味儿。乔果于
是一边啃苹果,一边热鸡汤,脑袋里想的却是鹌鹑应该怎么做。

  喝鸡汤的时候,翻着一本《烹饪大全》斟酌着是干炸,是红烧,还是做成椒
麻……。

  一碗鸡汤喝到底儿,主意还是没拿定。于是自嘲地笑了,跟阮伟雄过了那么
多日子,从来也没有这么吊心,这么在意过。

  打开电视机做伴儿,有那些嗡嗡响着的声音,有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占着房间、
占着眼睛,倒不怎么觉得空落,不怎么觉得寂寞。乏了,困了,关掉电视机上床,
这套房子忽然就格外地大起来、大起来……,感觉中似乎是在荒郊野地,孤零零
地被人抛下,凄苦地守望着天明。

  无名的怨恨就象毒剌一样在黑暗中伸出来,却又不知道螯向何处。

  在离婚前的那些日子里,乔果和卢连璧各自都有家庭,偶然的一聚,就觉得
彼此都弥足珍贵。那实质,不过是调节,不过是补充罢了。现在则不同,对于乔
果来说,卢连璧就是全部,乔果在用全部时间全副身心来对待卢连璧,而卢连璧
呢,能拿出来的仍旧不过是他的一部份。

  用忙里偷闲来应对全心全意,这就注定了无论卢连璧如何努力,都是不能令
乔果满足的。

  寂寞无聊中的乔果躺在黑暗里,满心黑暗地想着她和卢连璧之间的那些事:
昨天晚上他说过要来的,“赶一赶,还是能回来”。今天晚上又说,“今天不回
了”。明天呢,明天谁又能保得准?

  ——不是对天发过誓么,“每天都来,在这儿陪着你”。唉,男人的话,真
是靠不住!

  一个念头忽然钻进来,象苍蝇一样营营嗡嗡地回旋着:或许是个托词呢?或
许晚上他回他的家里了?或许是个托词呢,他已经回到他的家里了……

  于是,乔果就清楚地看到卢连璧由他家的那只凤凰侍候着吃了饭,上了床。
那床是靠墙摆放的,凤凰把守在外面,卢连璧象个雏一样乖乖地缩在床里边,一
条松软的大被子铺天盖地蒙着他们俩。

  乔果越想越毛,她伸手揿亮台灯,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

  “喂,请卢老板接电话。”乔果捏着嗓子说话,她觉得那声音听上去完全是
另一个人。

  是女人在答话,“他外出了,这两天没在家。”背景里还有一个孩子稚嫩的
嗓音,“谁呀,妈妈。谁?——”

  “……”

  “你哪一位呀,找他什么事儿?”那边追问了一句。

  “乓——”乔果慌忙丢下了话筒。

  乔果的心还悸跳着,手有些抖。疯了你,乔果在心里骂着自己的荒唐。

  “的铃铃……”

  是电话的振铃声。怎么怎么,莫非罗金凤猜到了是谁打的电话,竟把电话追
来了吗?

  乔果有些紧张地将目光投向床头柜。那个黑色的话机象一个龟缩的怪物,诡
秘地趴在那儿。

  它是沉默的。

  然而铃声还在响,难道是幻听?

  终于发现了,是手袋里的手机在响。

  “喂,小乔,你睡了?打搅你了。”刘仁杰那空谷回声般的胸音在静夜里显
得分外动人。

  “没有,不会。”乔果舒舒服服地变换了一个姿势。

  “我也没睡,想跟你聊一会儿。”

  “好哇。”

  “今天你们公司派人来找我了,是个姓戴的女孩儿。”

  “唔。”

  “我说,你们公司的事儿可真多。我说,那个小乔怎么没来?”

  “我恐怕以后不会去了,他们给我挪了挪。”

  “换了工作,为什么?”

  “大概是不太称职吧。大概是用旧了,就要用用新的吧。”不知不觉地有了
很想诉一诉的欲望,不知不觉地带出一些辛酸来。

  “嗯,是这么回事。”

  那个“嗯”字,很办公室化,很领导化。稍顷,才又很私密化起来。“小乔,
你不知道。我一闲下来,就会想起你。其实呢,想一想就很好。‘纤云弄巧,飞
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写下来了,写
的时候,就觉得后两句最有味道。其实不在多,其实一次就很好。一次相逢,就
胜过了人间那种无数次的在一起呀!”

                ……

  乔果合上眼睛,那声音犹如电视伴音一样响着,屏幕上出现了缥缈的银河,
飞转的流星。有人在走过来,云里雾里的,辨不清面容。

  乔果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乔果到公司上班。她正要进电梯间,忽然看到戴云虹从侧后方快步
走来。乔果就收了脚,移向了旁边的楼梯。她刚刚登了几阶,身后就响起了脚步
声。

  “乔姐。”

  是戴云虹,乔果只得“哎”一声,回过头笑。

  戴云虹跟上来说,“乔姐,怎么不乘电梯呀?”

  乔果随便答一句,“腰粗了,得减下来。”

  戴云虹脱口道,“不,我看你瘦了呢。”

  这话让乔果顿感不悦,脸上带出来,两人都沉默了。那样走着,楼梯就显得
格外地陡,格外地长。终于上到公司所在的楼层,事务部要往左拐,业务部要往
右拐,戴云虹忽然又说了一句,“昨天到市政府去,刘市长特意问了你。”

  乔果心里动了一下,脸上却没有动,淡淡地回了句“谢谢”,两人就分了手。

  打开事务部的门,乔果便收拾房间。这些事,从来用不着做经理的苗淑贞动
手。倒不是姓苗的老徐娘摆架子,那是因为苗淑贞到公司上班的路上习惯了要逛
一逛菜市场。等她提着菜篮进门时,差不多要到九点半钟了。

  其实乔果在事务部也无公可办,收拾利索了坐下来,拿起一份《女人》,随
便地翻。讲女人为何青春易逝了,讲女人如何保养自己了,讲女人如何对付骚扰
了,讲得也还有意思。看着看着,忽然闻到一股香香的油炸味儿。抬起头,只见
面前的玻璃板上已经摆了一只炸菜角。焦黄黄的,胀鼓鼓的,透着一股诱人的韭
菜味儿。

  “吃吧吃吧。”苗淑贞在她的桌前站着,两腮蠕动,嘴角卧着一条细韭菜,
象是爬出来的虫。

  “我用过了早餐,谢谢。”乔果说。

  “再吃一点儿,再吃一点儿。”苗淑贞点着油腻腻的手指头。

  看来,这油东西不能不克服掉了。乔果从手袋里取出纸巾,执起一端来,老
鼠一般星星点点地用门齿来啮。

  “哎,这就对了,”苗淑贞满意地点着头,“多吃一点吧,你看你,瘦了。


  又有人说瘦,看来真是瘦了。乔果自怜地用手背轻轻蹭了蹭腮帮,感觉那里
是有些突出有些硬。

  忽然又想起了卢连璧,都是他害的吧。

  安少甫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一露头,苗淑贞就嚷,“哟,小甫,你
鼻子好尖。你咋知道嫂子买炸菜角啦?可惜你来晚了,没有你的份儿。”

  安少甫说,“嫂子,我就是来闻闻味儿的。”

  苗淑贞带着剌儿说,“味儿都在乔果那儿,你去闻吧。”

  乔果赶快起身说,“安总,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来看看,来看看。”安少甫摆摆手,在乔果对面坐下来。

  苗淑贞向这边瞥瞥眼说,“小乔,你们谈着,我出去了。”

  乔果说,“哎,苗经理,安总来视察工作,你别走啊。”

  “我到文具店给咱们进点儿办公用品,去去就来。”说着就出了门。“

  于是,乔果只能独自聆听安少甫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这一段时间到事务
部习惯不习惯啦,心里有什么想法啦……。还有,就是夸奖那次事务部组织公司
员工到驼鸟园度周末的活动。哈哈哈地笑着,大谈驼鸟蛋很好吃,骑驼鸟很惊险。

  乔果一边应付着笑,一边思忖着对方的来意。安少甫没让乔果多费脑筋,又
聊了一会儿,他就站起身,仿佛不经意地从手袋里掏出一个盒装的钥匙链,递给
了乔果。链子上坠着个镀金的小工艺品,做得很精致。说是前些时去欧洲考察带
回来的,送给乔果玩儿。

  等安少甫走了,乔果又拿起钥匙链看。那坠挂着的工艺品象狐狸又象狗,一
时竟猜不透是个什么东西。在手心里颠了又颠,忽然笑了。这东西实在算不上什
么礼物的,可你说不是礼物吧,人家毕竟给你送来了。

  就象安少甫来,也就是一般地来看看吧。然而这看里面,似乎又有些不一般。

  不管怎么说,给人的感觉还不坏。

  凑着这份好感觉,乔果想到了要给卢连璧打打电话。要了手机,又要传呼,
全都没有回应。乔果看看表,刚刚过了十点钟,想必卢连璧正忙着,也就只好作
罢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毛病出来了。乔果本已翻过书,纸上谈兵地把椒麻鹌鹑做
熟了。可是这会儿坐在公司里,她的脑袋里却停不住地一回又一回地做着椒麻鹌
鹑。那情形就象饭店里有顾客老是点这道菜,厨师只好重重复复地忙。

  下班后离开公司,乔果直奔菜市场。在活禽部挑了几只鹌鹑,当时就让人宰
杀褪净。又到干料店买了一包上好的红花椒,这才离开了菜市场。

  骑上自行车往小巢走,不经意地看到了路边的一家书店,不知道为什么就下
车走了进去。在那些书架之间浏览了一圈,忽然发现一本《唐诗选》,一本《宋
词今译》,就付钱买下了。拿着书出来,不禁自嘲地笑了。怎么会想到附庸风雅
的?还不是因为那个刘仁杰……

  等到乔果回到小巢,看看墙上的电子挂钟,已经是六点一刻,家家都到了饭
菜飘香的时候。慌慌张张地将花椒和小葱叶子淘洗干净,然后加上盐铡成细茸,
放进一个细瓷碗内。再兑上酱油味精芝麻油,这就是椒麻汁了。只等将鹌鹑过油
炸熟,然后把这汁水一浇,就算大功告成。

  炸鹌鹑用的油也放进了锅里,卢连璧什么时候进门,什么时候开炸。

  坐下来,就想到打电话。拨了手机,不通。打呼机,没有人回。怪了!

  不是讲好了,手机呼机都开着,别让人着急么?搞得什么鬼——故伎重演,
十五分钟打一次,越打越着急,越打越生气。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到了后
来,乔果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罢手了。

  到了深夜十一点钟,乔果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耐心。一再地等待,一再地失望,
乔果已经忍无可忍,她死了一般躺进了被窝里。

  电话响了。拿起来听,“喂——”了一声,是卢连璧!想都没想,“砰”地
一下,就把话筒压了上去。又响,不接。再响。不接。最后,索性摘掉了话筒,
让它象没人要的烂黄瓜一样被甩在一边。

  卢连璧是第二天到安雅来的。晚上下了班,乔果开门进屋,一眼就看到卢连
璧斜倚在沙发上。

  “果果!”卢连璧站了起来。

  乔果偏过脸,不睬他。脱外套,挂围巾,换拖鞋,然后洗手,进厨房做饭。
乔果只管做自己的事,仿佛屋里压根儿就没有他这个人。

  卢连璧跟到了厨房里,他不远不近地站着,似乎有点儿心虚。他有鼻子有眼
地讲着,一门心思想叫人相信他。

  你不知道老白这个人,真能玩啊。去潜山打了野鸡不过瘾,还要去度假村。
(你还不是一样,你还不是一样!)度么假呀,是要睡洋鸡。那度假村还真有,
个头高皮肤白眼珠子是绿颜色的。看上去是不一样,看上去是漂亮。(你就看吧,
你就坏吧。)老白这家伙,在酒吧相中了一个洋鸡,就跟她对着喝伏特卡。房间
开了,价钱谈好了,回去的时候出了事。度假村是小平房,由一个一个曲桥连接
着,就建在湖面上。老白喝醉了,我只好架着他走。在曲桥上打个趔趄,身子就
往湖里坠。我能不去扶他嘛,这么一拉,我跟他一块儿掉下去了。(你就编吧,
你就诌吧,你以为谁会信你的?)冬天,湖里水浅,淹倒没淹死,就是冻得够呛。
好嘛,到最后,老白到底还是跟那洋鸡睡到了一个屋里。(你睡了没有,你睡了
没有?)行了吧,满意了吧,第二天咱就走人吧?可老白不愿意,说是头天晚上
没有做成活儿,非得再留一夜,等他做好了再走人……

  乔果把饭菜端上了桌,卢连璧又在饭桌上说。

  “你给我打过手机和传呼吧?”

  “……”

  “这两个东西都浸了水,不管用了。”卢连璧一边说着,一边把腰里的BP
机和手机解下来,放在饭桌上。

  乔果还真的拿起来察看了,还真的用茶几上的电话试着打了打。没错,卢连
璧讲的是真话。

  乔果开金口了,乔果说,“你就不会用别的电话给我打吗?”

  “也想过用别的电话给你说说的,也是忙,也是想着反正就要回去了,不打
电话了吧。再一想,电话里给你讲不清,还是当面讲讲好。”

  “哼——”乔果皱了皱鼻子,脸上笑了笑。

  卢连璧立刻不失时机地跟上去笑,神情也轻松了。

  吃饭能调节情绪,吃饭能缓解气氛。等那餐饭吃完,一切仿佛都已恢复如常。

  卢连璧伸手去收拾桌子,乔果挡了挡说,“我洗吧,你快去洗澡。”

  卢连璧却抬头瞧了瞧墙上的电子钟。乔果心里格登了一下,脱口说,“怎么?
——”

  卢连璧说,“我是先过来的。跟她妈妈说好了,晚上回去。丹琴那孩子,闹
着要见我。”

  乔果的脑袋被这句话砸了一下,顿时嗡嗡起来。已经抱着脏碗的那双手松脱
了,身子向后一靠,重重地沉在椅子上。卢连璧垂下头,抱着脏碗筷进了厨房。
乔果这才踽踽地去了起居室,她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由着卢连璧收拾那个摊子。

  当然是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洗完碗筷,卢连璧这才回到起居室。他象做了什么亏心事,没敢靠过来,有
点儿怯怯地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几点钟回去?”乔果忽然开了腔。

  “十点钟。”

  “十点半!”乔果不容置疑地说,俨然是最后的判决。

  快八点钟了。只剩两个小时!乔果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乔果似乎只剩下了
一个空壳。好象两个小时之后就要行刑,好象这辈子再也没有时间了。

  谁也没有话,仿佛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

  那么快就到了十点半钟。

  乔果忽然想到,从他进来直到现在,两人就没有拥抱过,也没有亲吻过!

  就在卢连璧站起身的时候,乔果蓦地扑上去,紧紧地搂住了他。

  他们终于吻在了一起。

  “要你,要你,要你……”乔果闭着眼睛,热狂地喃喃着。她的手哆哆嗦嗦,
解开了对方的衣扣,探进了对方的怀里。

  阮伟雄的手和身体在说着回避,说着拒绝。可是这回避这拒绝愈发强烈地剌
激了乔果,她迹近疯狂地剥脱了对方的衣裤。

  “别,别——”

  “我要我要我要……”昏乱中,乔果不知怎么就喊出了那么一句话,“你想
留着给她么!”

  那话一落音,乔果就感觉到握在手里的东西象扎了孔的车胎一样开始软缩。
乔果手忙脚乱地将它放了进去。

  哦,它终于进入了,乔果等待着那如期而至的攀升。然而,它并没有腾升起
来,乔果等来的却是令人失望的下滑。

  它草草地结束了。这是他们俩做爱史上从末有过的情形。从,来,没,有!
——乔果的身体缓缓地停顿下来。

  安静之后的乔果忽然触电似的抖了一下,旋即眼睛大睁,仰起头向对方凝视。

  “这么烫!你,发烧了?”

  “嗯。可能是,掉在冷水里冻的。”

  乔果这才注意到,对方竟是那般地憔悴,那般地无奈。

  乔果象中弹一样垂下头,她把脸颊紧紧地贴在男人火烫的胸口上。她的整个
身体都缠贴着对方,象垂死者那样发出了最后一阵痉孪。片刻后,再次抬起头,
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痛切地哭喊着,“你烦我了吧?我知道,你一定烦我了!——”

  第二十二章错错错,莫莫莫

  眼看要到春节了,罗金凤和丈夫商量过节的事。罗金凤说,“连璧呀,咱们
每年春节都忙得要死,累得要命。今年换个过法儿怎么样?”

  卢连璧说,“好啊,你说吧。”

  罗金凤说,“咱年三十晚上就走,到昆明去。听说那儿四季如春,咱到那儿
赶春天去。”

  卢连璧听了,马上想到了乔果,自己走了,扔下她怎么办。心里想的是这回
事,嘴里却说,“哟,往年我说出去玩儿出去玩儿,你总是不同意,嫌花费大。
今年怎么,舍得花钱了?”

  罗金凤笑着往女儿身上推,“是你宝贝女儿要去,我还有什么舍不得。”

  卢连璧立刻说道,“那你就和丹琴去吧。店里一摊子杂事儿,潢阳一摊子朋
友,我恐怕是离不开。”

  罗金凤收了笑,不温不火地说,“连璧,你那点儿花花肠子我还能不知道。
咱索性挑白了吧,什么离不开?还不就是离不开那个果子呀叶子呀。你告诉她,
今年春节你不在潢阳,不去看她了。”

  卢连璧脸上有些尬尴,嘴上却硬着说,“唉呀,看你说哪儿去了。我离不开,
就是离不开嘛。”

  罗金凤见丈夫不松口,马上提高了嗓子喊,“丹琴——,来来来,你来给你
爸爸说吧。”

  那是母女俩商量好的事儿,听到召唤,女儿即刻跑了过来。

  孩子仰着脸,热切地说,“爸爸,我让你一块儿去。咱们全家一块儿去——


  卢连璧没开腔。孩子搂住他的腿,把脸儿贴上来,可怜巴巴地说,“爸爸,
求求你了。爸爸,求求你了!——”

  卢连璧叹口气说,“好啦好啦,咱们全家一块儿去。”

  罗金凤就把计划说给卢连璧听,年三十上午坐飞机去昆明,初五下午再坐飞
机回来,不耽误初六店里开门。跟着旅游团去,票什么的你都不用操心,只操心
自己这个人儿就成。

  卢连璧喏喏地应着,心里却想着如何对乔果说。第二天,卢连璧特意开车去
了市场,鸡呀鸭呀海鲜呀水果呀狠狠地采购了一番,然后才去了安雅。一进门,
卢连璧就看到乔果腰里束着个围裙,正在厨房的水池旁边收拾鱼虾。旁边的地上,
还大包小包地堆着许多没来得及打开袋子的东西。卢连璧脱口说,“哎哟,买了
这么多东西呀?”

  乔果乐呵呵地指指卢连璧手里那些鼓鼓囊囊的提袋,“说我呢,看你吧。咱
们俩这个年可真肥死了。”

  卢连璧淡淡地笑笑,就动手帮她一起收拾。

  乔果手快,做起来有条不紊。哪些是很快要吃的,哪些是能放的,哪些要放
进冰箱冷冻室,哪些要洗干净套上塑料袋放进冷藏室……,全都一一归了位。看
着乔果那利利索索的动作,卢连璧禁不住叹道,“果果,你过日子真是把好手。


  乔果半真半假地回道,“是呀,那你还不赶快来跟我过?”

  卢连璧咧咧嘴,只好不说话。

  乔果做着活儿,卢连璧在旁边晃着,乔果恍然中觉得那是阮伟雄在身边。阮
伟雄做家务也是一把好手,乔果和他总是配合得很默契。卢连璧就不同了,笨手
笨脚的,象一截碍事的木桩子。

  乔果终于忍不住,甩甩手说,“好了好了,越帮越忙,你还是歇着吧。”

  卢连璧挺有自觉性,干不了这个,干那个。他收拾收拾桌子,往上面摆餐具。

  吃晚饭的时候,乔果去拿桌边的那些药瓶子。这个瓶子里倒倒,那个瓶子里
倒倒,倒出一把药丸,就着菜汤往嘴里灌。卢连璧就问,“果果,你怎么了?”

  乔果说,“晚上睡不好觉,整夜整夜地做梦。医生说,是严重的神经衰弱。


  卢连璧说,“那些药不管用,怕是气虚了。回头我给你弄点儿好人参,补一
补。”

  乔果苦笑着说。“不怪药,还是怪自己。自己想得太多了。”

  卢连璧听了,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乔果却笑了,“咱们干嘛老让自己不痛快,来来来,谈点儿高兴的事儿。”
说着,摸出一张纸来,上面一行一行的写满了字。蒜泥白肉、蚕豆春笋、麻辣佛
手、五丁桂鱼、一虾两吃、清蒸闸蟹、花仁蹄花汤……

  卢连璧说,“这是什么呀?”

  乔果说,“菜谱,咱们的年夜饭呐。”

  卢连璧顿时哑了。

  乔果亲亲他的脸,说,“嘟嘟,我想了,不让你为难。咱们的年夜饭,下午
四点钟开始,吃到六点钟,你再回凤凰那儿。”

  这可怎么办,迟迟早早的事儿,卢连璧不能不说了。

  卢连璧结结巴巴的,将春节他那边的安排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乔果。乔果闭上
眼睛,真是不忍卒听。她想想今年春节将要独对的那份凄凉,不觉心酸万分。

  “嘟嘟,你不来,我在这儿呆不住。我会找个地方打发自己的。”说到这儿,
乔果喉咙一哽,终于呜咽起来。

  “果果,别哭别哭,”卢连璧慌了,赶忙抱紧乔果。

  抱着抱着,乔果的手慢慢动作起来,摸摸索索地解着对方的衣扣。

  “咱们提前过节吧,我要你。”那话是用嘴贴在卢连璧耳朵上说的,又热又
疾。

  卢连璧愣了一下说,“等,吃完饭吧。”

  “不,现在要。就是现在——”是那种任性的语调,甚至有几分蛮。

  只好由着她。那种被动,让卢连璧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她的唇舌在攻击,她的手在攻击,她的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攻击。是那种疾
风扫着落叶的感觉,那快速的攻击里仿佛隐含着一种恨。由恨,而显出了凶狠。

  卢连璧迎合着,回应着,接受着。他们就这样做着爱。

  在乔果欲要狂乱地升上去的时候,对方却猛然结束,随后便松滑下来。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回事?……”乔果不解地望着他。

  卢连璧发现他被罩在了阴影里——是上次做爱的阴影!这一次的情形,几乎
与上次完全相同。

  “你过去不是的,你原来——,”乔果疑惑地审视着他。

  卢连璧在那目光的注视下,显得狼狈,显得难堪。“我,我也不知道……”
他说。

  “我知道,你在敷衍我。我明白,你已经不——”女人喃喃着,因伤心而显
得失神。

  “别说了。”卢连璧捂住了乔果的嘴。

  自己好象没做什么错事呀?然而,他却感到他确实是欠着她了。

  年三十的一大清早,罗金凤就爬起来收拾东西,扑扑腾腾的,弄得卢连璧也
醒了。他蒙着脑袋假寐,迷迷糊糊的,好象又睡着了。忽然身上一凉,有人掀掉
了他的被子。

  “大懒虫,要走了,快起来!”小丹琴在枕边叫嚷着。

  小丹琴从头到脚新崭崭的,已经有了过年的样子。罗金凤从头到脚也在过着
年。

  “来,穿这一身。”

  妻子笑吟吟的,将新的牦牛衫新的皮外套和新皮靴掂到了床前。

  匆匆地洗把脸,匆匆地吃口饭,就听到屋外汽车的马达响,小丹琴在外面喊,
“大懒虫,快,上车了!——”

  卢连璧出了门,只见家里的那辆三星车轰轰地响着,驾驶位上坐着罗金凤,
旁边的位置上坐着又喊又叫的小丹琴。罗金凤平时不常开车,看着她那当家做主,
煞有介事的样子,卢连璧忍不住笑起来。

  “喂喂喂,过什么干瘾呐,快下来吧。咱们得打车走。”

  这是明摆的事儿,三口人都坐飞机走,汽车不能扔到机场吧。

  罗金凤眨眨眼,兴冲冲地说:“放心,有人开着去,就有人开着回。你走不
走吧?”

  这趟出行的一应琐事都是妻子包办的,卢连璧懒得去猜妻子搞的什么名堂。
或许她已经安排了什么朋友到机场把车开回来呢?——丹琴摆着小手又叫,“快
上来呀,快上来。”

  卢连璧就上了车。

  车出了滨湖路,忽然向左一拐,直奔长途汽车站方向去了。卢连璧说,“错
了错了,往机场是向右边拐!”

  罗金凤说,“没错,去水目山不是得从这里上高速路么?”

  “去水目山?”卢连璧疑惑地说,“不是到机场,去昆明嘛。”

  罗金凤笑了,“机票昨天退了。我想了又想,飞机这东西太靠不住,万一出
点儿什么事,咱三口儿从天上掉下来,那不全完了。”

  卢连璧皱皱眉说,“大冷的天,跑到山里头有什么意思。”

  丹琴叫着,“妈妈说了,二姨家有鹿场,我给梅花鹿玩儿!”

  罗金凤说,“好长时间没带丹琴回去了,春节是个机会呀。年三十住你们家
老宅,跟你们家老姑一起吃年夜饭。初一去看她姥姥吧,初二去她大姨那儿吧,
初三去她二姨家走走吧,初四是她大舅,初五回来。就这,还有她小舅家没去呢。


  卢连璧听了,再不说话。他心里明白,妻子还是舍不得花那笔钱。但是,她
又不甘心过年过节的,由着丈夫和别的女人搅到一块儿,所以就做下这么一个套
套。唉,妻子也不容易,反正自己业已入了套,就老老实实的,让她高兴两天吧。

  年三十这天,乔果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是要她回家吃年夜饭。乔果推托说,
外地的一位老同学带着一家人到这儿过年,自己要接待他们。

  乔果不是不想和母亲一起吃年夜饭,乔果是不想听母亲在这个日子还叨叨她
和阮伟雄。母亲一向对阮伟雄的印象极佳,坐在一起,老人少不了要说乔果和丈
夫分手的事。如此一来,就会弄得大家在除夕夜心情都不痛快。唉自己酿的酒,
是苦是甜,还是自己喝吧。

  乔果除夕夜回到安雅,空守着一片冷清,这才感到了寂寞的可怕。耳鼓里响
着家家的切剁声,孩子们的嬉闹声,时时有烹调的香气来袭,这些残忍的进攻让
乔果难以抵御。呆坐了许久许久,她才打起精神,动手来给她自己准备年夜饭。

  拉开厨柜,一眼看到了用小碟压着的那张年夜饭的菜谱:五丁桂鱼,一虾两
吃……。用手团一团揉皱了,扔在废物篓里。心也是皱着的,却又无处可扔。没
情没绪地切了几个卤菜,下了一碗面条,用托盘端着来到起居室,打开了电视机。

  除夕晚会还没有开始,屏幕上已经热闹起来,唱的跳的,红的紫的,让人的
心情不能不跟着喜庆,不能不跟着欢快。干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干嘛自己让自
己不舒服?来来来,干一杯,干一杯,新年愉快,新年愉快!——乔果在杯子里
斟满红葡萄酒,拿在眼前举了举,然后仰起头喝。

  播新闻了,播天气预报了。看看昆明,多云转晴天,最低温度十八,最高二
十四度,是个好天气。飞机已经安全着陆了吧?明天玩的时候只需要穿件毛衣……

  忽然怔过来。去,操闲心,人家一家人出去玩,干卿何事啊!

  看晚会,看晚会。只有电视里的人是和自己在一起的,只有电视里的节目是
属于自己的。躺在长沙发上,搭着毛毯,一个节目连着一个节目地看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不停地做着乱七八糟的梦。

  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居然已经是翌日的上午十点钟。头疼得厉害,精神
也有些恍惚。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斜射进来,照着对面墙上的婚纱照。那景物,
那人,忽然都显得很遥远,很虚假,很陈旧。随后,母亲的面孔儿子的面孔就无
比清晰无比新鲜地升起来,一种强烈的思念开始在血管里涌流。不是那种体外加
之的思念,那是一种源于血脉自身的冲击,是一种生而有之的血的缘份。

  被那思念促动着,乔果很快地收拾了一番自己,即刻出了门。

  先去拜望母亲。起居室挺热闹,拜年的朋友不少。母亲穿着一件花色鲜亮的
新毛衣,脸上的气色也很新很鲜亮。看到乔果来,母亲把客人留给弟弟和弟媳,
拉着乔果的手去了卧室。

  母女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彼此望着。只需望着,就什么都有了。

  乔果和母亲谈昨天的晚会,两人细细地评点着那些节目的得得失失对对错错。
母亲小心翼翼,竭力不谈阮伟雄,不去评点乔果的生活。

  只是到了最后,弟媳来叫她们去吃午饭了,母亲才忽然问了一句,“宁宁最
近怎么样,宁宁还好吗?”

  说出这句话,母亲显出了那种久久压抑始得放释的松快。乔果忽然发现许多
毛毛扎扎的灰发犹如尘埃一般在母亲的头顶浮游着,使得母亲看上去是那么的苍
老,那么的无奈。乔果嘴里说着,宁宁很好,放心,放心吧,心里却生出强烈的
自责。她提醒着她自己,以后务必要多带宁宁来看看姥姥。

  在母亲这儿吃了午饭,乔果说是约好了还要看朋友,就匆匆出了门。她接连
往阮伟雄那儿拨了几回电话,都没有人接,想必阮伟雄是带着宁宁到他爷爷那儿
去了。乔果独自站在寒风里想了又想,竟无处可去,只好叫上出租车,又回了安
雅。

  初一的下午和夜晚,乔果就象冬眠一样蜇伏在那套三室一厅的洞穴里。除了
间或往阮伟雄那儿打个电话外,就是躺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看书。书是那本《宋
词今译》,看着看着,就觉得心和神都进到了书本里。是李清照的《声声慢》,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
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乔果仿佛看到那些憔悴凋零,满地堆积着无人问津的昨日黄花了。她就在那
些落花间走过去,落花扯着她的裤角,在风中哀鸣。是那种木格窗棂,一双深幽
幽的眼睛在木格的后面久久地探望着,直到窗外的暮色变得与那眼眸一样的黑。
眼下没有梧桐没有细雨,却看得到磷光一般的雪粉在光秃秃的枝梢间扬撒着……

  恍惚间,乔果辨不清那是李清照,还是她自己?

  书里真是别有一番天地呢,让人在浑然忘我中,得到一种满足。

  真好,有个女人陪着自己,有李清照。

  初二的中午,乔果才与阮伟雄联系上,他果然是带着宁宁去了爷爷家。大概
是佳节让世间的人都变得宽厚了吧,阮伟雄在电话里心平气和地向乔果道了问候,
甚至还询问了她的工作和身体情况,语调象是一个老朋友。

  说好了,下午他和宁宁在家里等乔果。

  虽然午觉前也吃了安眠药,乔果还是没睡着。先琢磨了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
去见那个人,然后才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自己。左描描,右画画,就是不满意。最
后找到原因了,是这个梳台不如原来阮伟雄买的那一张。

  坐上出租车来到原来的家属楼区,感觉里似乎是多年的游子回了故园。门前
摆放的还是那个粗毛踏垫,乔果还记得是她花了十五块钱在批发市场买来的。只
是旧桃已去,门框上的春联已经换了新符,让乔果生出那种揭了旧疮疤似的疼痛。
她当时就后悔起来,不该约在这个地方见儿子。

  很客气地开了门,很客气地进了门。室内很安静,阮伟雄说,宁宁贪玩,昨
晚睡得迟了,这会儿午觉还没醒。

  乔果会意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坐下,不去惊动儿子。茶几的果碟里摆了糖
果瓜子,阮伟雄端起来向乔果面前送了送,乔果接过来拈起一颗,心里有些堵。
愈发意识到此身已是客人了。嘴里嗑着瓜子,目光却四下看。屋角墙缝都很洁净,
显然已是清理过的。乔果在时,年年都要和阮伟雄一起在节前扫房子,今年不知
是否有人补了缺?

  起居室的摆设依然如旧,只是窗帘换了。仔细看,窗帘的线角缝压得不那么
平整,花色也略微土气了,但是显得很实在……

  乔果正看着,忽然听到宁宁在他的小房间里叫,“爸爸,谁来了?”

  阮伟雄说,“你妈妈。”

  那边就“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乔果向阮伟雄笑了笑,即刻起身走了
过去。

  宁宁从被窝里钻出来,小脸蛋儿红扑扑的。乔果慌忙动手替他穿衣服。宁宁
说,“妈妈,我早就是自己穿衣服了,我自己来。”乔果说,“听话儿子,让妈
妈给你穿穿吧。”

  每穿上一件衣服,就在儿子的脸蛋儿上亲一下,乔果发现替宁宁穿衣竟是如
此的温馨如此的动人。她尽量延缓着那个时间,等到把褂子裤子袜子鞋全都慢慢
地穿好了,乔果猛地将儿子搂在怀里,再也不想松开。

  满肚子说不完的话。身体怎么样,功课怎么样,吃饭还挑食吗?爸爸对你发
不发脾气?上回妈妈买的鞋子大不大?……

  终于把儿子松开,儿子就想往起居室那边跑。

  “宁宁——”乔果在后面叫了一声,手里举起了小红包。

  宁宁站住了。他接过那压岁钱,先说了一句“谢谢妈妈”,然后又想起什么
似的,恭恭敬敬地补了一句拜年的话,“祝妈妈新年好!”

  那神情,竟有些生分。

  乔果又一次搂紧了儿子。乔果把脸背在儿子的小脑袋后面,眼泪刷地落下来。
她怕那种生分,她真怕那种生分呐!

                ……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后来,就有人在楼下喊,“哎,吃饭了——”。
是赵秀梅。

  乔果起身要走,阮伟雄说:“乔乔,一起去?”

  乔果摇摇头,“不,谢谢了。那边还等着呢。”

  说完,心里就苦涩地想,唉,冷锅冷灶的,有谁等你哟!

  阮伟雄深深地望了乔果一眼,然后就带着宁宁,送乔果下楼。走到楼梯口,
看到赵秀梅已经开门在外面迎着了。阮伟雄说,“宁宁,你先到赵阿姨家,我再
送送你妈妈。”

  宁宁乖乖地跟着赵秀梅进去了,乔果就由阮伟雄陪着一直到了楼洞口。

  乔果说,“回去吧,怪冷的。”

  阮伟雄沉默着。楼洞口灯光昏黄,一阵寒风斜吹着袭来,雪片就象乱蛾一般
扑打在脸上。

  乔果咬咬嘴唇说,“我走了。”

  阮伟雄忽然冒出一句,“那边怎么样?”

  乔果脱口道出了实话,“离不掉。”

  “那就回来吧。咱们,还是一样——”

  声音不高,但是很诚恳。

  听清楚了那句话,乔果猛地冲进了风雪中。

  怎么可能还是一样?怎么可能还是一样!……乔果狠狠地抹着泪水。

  这才知道什么叫复水难收,什么叫破镜难圆,什么叫画残莫补,什么叫梦好
难留啊!

  在街头的风雪中伫立良久,驶过的几辆出租车都载了客。忽然听到手机的振
铃声,恍惚中竟以为是幻觉。拿在耳边听,是戴云虹的声音。

  怎么会是她?——“乔姐,新年好。”

  在风雪中听到这句话,毕竟挺温暖。

  “新年好。”乔果说。

  两个朋友说完这句客套话,忽然全都卡住了。

  一些不愉快的念头象阴云一般在乔果的心里掠过,想必对方此刻也是如此吧。

  “乔姐,我到你那儿去看你吧?”对方忽然又开了腔,那声音很明亮。

  “谢谢,不必了。”乔果想到,让戴云虹到安雅那个小巢去,毕竟不方便。

  “那,你到我这儿来玩吧,就我一个人。”仿佛回复到了以前的那些日子,
邀请很真诚。

  乔果的心动了动。可是,没有答应别人到自己的住处,倒是挺爽快地要到别
人的住处去,这似乎不大妥当。

  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云虹,我想,咱们换个地方成不成?——”

  “你说是去吃饭吧?我请你!”

  乔果说,“得了,还是我来请你吧。”

  “干脆,AA制。嘻嘻——”对方一下子笑了,“去‘南粤海鲜楼’怎么样?
那儿春节不关门,打七折。”

  “嘻嘻,”乔果也笑出了声,“现在就去,一言为定。咱们待会儿见。”

  “好,待会儿见。”

  通完话,乔果的心情畅快了许多。她刚才差一点没问戴云虹,是不是安少甫
过节期间分不开身,把她给闪下了。都是女人,真是同病相怜啊。

  山里人在冬闲的时候,几乎没有了什么时间观念,尤其是逢上过年。头天晚
上卢连璧喝多了酒,又和族里几个自家兄弟打牌,睡得太晚。第二天睁开眼,看
看表,差不多已是上午十点钟了。罗金凤说,“连璧,锅里给你热着鸡蛋面,吃
两口,咱们好到她二姨家去。”卢连璧没吱声,不紧不慢地穿衣洗脸。等收拾完
了,忽然看看表说:“凤儿,我今儿得赶回去了。”

  罗金凤挑挑眉毛说,“看你,不是说好了,呆到初五回嘛。”

  卢连璧说,“昨晚上税局的老马给我打了个手机,约好了工商所的胖牛和黑
子今天晚上打麻将。”

  罗金凤狐疑地盯着丈夫的脸说,“是不是啊?哪有初二就打麻将的!”

  卢连璧说,“唉,又不是头一回了,你还不知道这种事。不就是输点儿钱给
他们,让他们好过年嘛。”

  罗金凤不吭声。

  “想把店开顺当,就得打点好这些人。”卢连璧的语气已经是不容置疑了,
“你看看吧,你要是开车去她二姨那儿,我就坐班车回。你要是让我开车回呢,
我到初五再来接你们。”

  罗金凤笑着说,“你开车走吧。她二姨那儿就七八里地,我让二伯家的小顺
子开拖拉机送一趟。”

  于是,卢连璧就开着三星车回了潢阳。

  下着小雪,路不好走,回到潢阳,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卢连璧径直来到安
雅小区,他打开小巢的门,一边叫着乔果,一边往屋里走。房间里空空如也,让
他的心里也不免空落落的。

  初二突然从水目山赶回来,是卢连璧一时的心血来潮。说是打麻将,说是给
那些人送份过节钱,全是子虚无有的事。卢连璧赶回来就是为了会会乔果,春节
这么多天的假期,把她一个人甩在这儿,卢连璧觉得太负心。

  长时间的赶路,觉得累了,觉得饿了。卢连璧打开冰箱,胡乱找点儿东西填
了填肚子,然后往床上一倒,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到醒过来,外面的天已经黑透。想着乔果这时候怎么还不回来,于是就开
了灯,心神不安地在房子里转。这才发觉房间里很乱,全然没有过节的样子。厨
房里的青菜什么的,都有些蔫了,似乎没有人动过。小碟里有块啃过的馒头,已
经有些干瘪。卢连璧拍拍脑袋,连连说傻。他想起来节前走的时候,对乔果说是
去昆明。乔果呢,也说了一句,“你不来,我在这儿也呆不住,我会找个地方打
发自己的。”

  乔果把她自己打发到何处去了?

  虽然想到乔果可能没在这里过节,但还是心犹不甘。接连向乔果的手机挂了
几次,通了,却无人接听。卢连璧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很失望。

  独自在这个小巢呆下去吗?不行,这里太凄清。想了想,还是回家去吧。

  于是,卢连璧又驱车回了家。泊车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家里的电灯亮着。
记得去水目山那天,天然气灶和电器什么的都仔细地察看过,还不至于马胡到竟
然忘记了关电灯吧?

  一开门,丹琴就扑上来喊,“爸爸,爸爸——”。罗金凤也从洗衣机那边迎
过来说,“噢,这么快就打完麻将回来了?”

  卢连璧含糊地应着,“哦哦,他,他们晚上另有饭局,下午就开打。输给他
们每人千把块钱,算是了结啦。”

  怕老婆细问,又反问道,“哎,你们怎么回来了?”

  罗金凤把原委往女儿身上推,“你走了,丹琴能呆得住么?我们坐下午的长
途班车,天落黑就进了家。”

  卢连璧明白妻子肚里的弯弯儿,只是不说破,连连道,“回来好,回来好,
全家人一起,多热闹。”

  这倒是一句实话。晚上守着电视机,听丹琴热热闹闹地唱卡拉OK,卢连璧
还真把所有的烦恼都忘了。

  卢连璧哪里知道,他给乔果打电话的时候,乔果正在‘南粤海鲜楼’和戴云
虹一起吃海鲜。店堂里很热闹,戴云虹和乔果说说笑笑聊得正开心,没有谁会留
心听到皮手袋里手机的振铃声。

  和戴云虹热闹了一番,那天晚上乔果似乎觉得挺充实,所以安安稳稳地睡了
一个好觉。第二天,天放晴了。楼顶和楼旁边的树枝上都裹着一层洁白的积雪,
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望上去分外动人。

  踏雪去吧?公园里有山有树,有湖有桥。格格吱吱地踩着那些积雪,会让人
感受到一种自信的力量。团一个雪球,再团一个雪球,把它们远远地扔出去,会
让人觉得生活中所有的烦恼都被抛掉了……

  于是,乔果就去了流花湖公园。

  是当初和卢连璧一起来拍婚纱照的那个公园。苏州园林式的假山,山上有亭
台楼阁,雕着花栏,挑着飞檐。当然有湖,有小桥流水,桥是那种用石块砌的圆
拱形,栏杆上还有兽首,一个个雕得古朴雅拙。此刻,所有的景物都被耀眼的冰
雪装点着,给人一种似又不似的陌生,一种疏离之后的新鲜。

  那些红红绿绿蓝蓝紫紫的,都是些来观雪景的游人。他们笑着,闹着,给这
座沉寂的园林增添了许多生气。乔果沿着湖边的环形路,向远处的那座拱桥走去。
那些原本身姿婆娑的岸柳因为裹了积雪,都变得臃肿起来,象是些风华已逝的半
老徐娘。盈盈晃晃的绿水草呢?此时早已枯萎变黄,被盖在冰壳下面了吧。

  乔果又站在了那座拱桥上。

  她偎着石栏,仿佛又感觉到卢连璧就紧紧地挨靠在她左肩背的后面。镜头又
对准了他们,那飞鸟呢?它扑拉拉地展着翅膀,让晴空的那片湛蓝衬着它翩然的
白羽,美得让人心颤。

  ——哦,翩若惊鸿啊!

  是那么动听的笑声。乔果向桥下看去,只见封冻的湖面上有许多孩子在快乐
地溜冰。那串透明的笑声是离她最近的一个女孩子发出来的,她穿着一身红色的
滑雪服,犹如一团火苗似的窜动在银白的世界里。她摔倒了,她仍旧笑着,爬了
起来。她那么年轻,摔一跤对于她只是轻松的游戏。她毫不在意地举起手,向着
岸边挥动——乔果顺着那女孩子的目光看去,这样,她就吃惊地看到了卢连璧和
他的太太罗金凤!

  那火一样的女孩子活泼泼地回到父亲和母亲的身边,一家三口人亲亲热热笑
笑闹闹地抱在了一起。

  望着这情景,乔果犹如遭到雷击一般,顿时木然。

  片刻之后,乔果低下头,急匆匆地走下拱桥,径直向公园的大门奔去。

  缩在安雅小区九号楼那套房子里,乔果觉得她就象一只受伤的野兽逃进了窝
里。受的什么伤?她说不清楚。谁让她受的伤?她也不知道。然而,被伤害的感
觉却如此的痛切,如此的真实。她无比虚弱地躺在那儿,仿佛血将流尽,力已衰
竭。

  当黄昏降临之时,乔果才慢慢地回复过来。她有点儿看破红尘,心灰意懒。
她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得。随后,一种尖锐的恨意从心底腾起,她猛
地坐起来,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

  是打给卢连璧的,直接打进他的家里。

  通了,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声音。一个清脆稚嫩的女孩儿的歌声,一个浑厚重
浊的男人的嗓音。这是卢连璧。他们随着音乐,在唱卡拉OK。

  “喂,哪里?”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乔果能猜到,这是罗金凤。

  乔果直截了当地说:“我找卢连璧。”

  那边沉默了。直觉一定告诉了那女人,打电话来的是谁。

  片刻的对峙之后,那边冷冷地回一句,“他不在。”,随后嗒地挂断。

  仿佛挨了一掌,乔果顿时怒火腾燃。她立刻又挂要了那个号码,是接通的声
音,可是没有人拿起话筒。振铃的信号延续着,忽然嗒地一下,又被挂断。

           乔果不屈不挠地再打过去……

  终于,那边接听了。“喂,是我。”是卢连璧的声音。

  乔果咬着牙说,“你到这儿来——”

  “现在?恐怕不合适吧。”是那种平静的微笑的声音。

  “不行!现在来,马上来!”乔果激烈地叫着。

  对方有了沉重的感觉,一种被强迫的受辱的感觉。许久许久,才回了一句,
“冷静点儿。改日吧,改日再说好不好?”

  “不好,”乔果用满腔的怨恨对着话筒喊,“今晚不来,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说完,啪地放下了电话。

  渐渐地、渐渐地平复下来。于是,觉得自己有些乖戾。

  怒火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哀伤。哀伤是愤怒燃余的灰烬。

  深夜十点钟了,卢连璧还是没有来。

  钻在被窝里,就着台灯看那本《宋词今译》,慢慢地看进去了,慢慢地融进
去了。忽然有人要通了手机,是刘仁杰。

  问候了节日愉快,问候了身体健康,问候了工作顺利,然后忽然问,“小乔,
你在干什么?”

  “看书呀。”

  “看什么书?”

  “宋词啊。”

  “哦,你也喜欢古诗词了!”那边显然来了兴致,“给我讲讲,你喜欢哪一
首呀?”

  乔果忽然想到了流花湖公园,想到了湖水,想到了拱桥,想到了那些亭台楼
阁。她脱口说道:“喜欢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
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
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绵书难托。莫,莫,莫!’”

  “小乔,你喜欢陆放翁的诗词,这就是说你的内心里与放翁有共通之处啊。
放翁到沈园游玩,碰到了昔日的爱人唐婉,才有了这些名句。其实,唐婉也有
《钗头凤》回赠,这个才女,写得绝不亚于放翁啊。”

  “是吗?”

  “当然,唐婉是这样写的。‘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
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刘仁杰在那边一念三叹,乔果在这边听得如痴如醉。听完了,乔果说,“我
的书上没有这首词,真可惜。”

  刘仁杰说,“没问题,我给你写下来,裱好,送给你。”

  乔果说,“真的,太谢谢你了。”

  “不过嘛,得你自己来拿。”

  “行。”乔果一口答应。

  那边的人亢奋起来,忽然说道,“那可得挑个好机会,等你嫂子不在,只有
我自己在的时候,你再来!”

  一股异样的热感蓦地穿透乔果的身体,她脱口答出个“好!”。语调里,也
分明透出了几分亢奋。

  打完电话。乔果吃了加倍量的安眠药,却依旧未能入睡。她干脆重新扭亮台
灯,靠在床头想心事。想来想去,似乎是想通了。和卢连璧这样相处,自己苦,
对方想必也苦。唉,错错错,莫莫莫,倒不如索性斩断了好!作者:杨东明发表
日期:2004- 05- 1616:35:01回复  第二十三章等待挟着急
雨的大台风

  “今晚不来,以后就不要再来了!”乔果的这句话深深地剌伤了卢连璧。一
个男人,他可以被女人乞求,女人的乞求甚至能让他付出生命。但是,他不可以
被女人逼迫,不可以被女人命令,女人的逼迫和命令带给他们的是屈辱,为了抗
拒这屈辱,他们甚至也能付出生命。

  卢连璧不是没有想过要到乔果那儿去,可是乔果的那个通牒给他划定了一个
界线:那天晚上没去,这就意味着以后不会再去。女人既然说得出,男人也就做
得到。

  甚至彼此连个电话也没有了。

  乔果出现的那天上午,天下着雨。是的,是雨而不是雪。冬雪还在人们的记
忆里,春雨已经悄然而至。卢连璧和太太正在“奇玉轩”忙着接待顾客,忽然大
门一晃,就见乔果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罗金凤如临大敌,正要紧张地上前去堵,
卢连璧伸手拨开妻子,自己迎了过去。

  卢连璧一边走,一边猜测着乔果的来意。虽然卢连璧与乔果的事情罗金凤早
已知晓,然而那毕竟是秘不示人的隐情。此刻,乔果在这里公然露面,也就有了
一种挑战的味道。

  面对面的时候,乔果嘴唇颤抖着说:“我想见你——”

  想必这不是她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她有点儿难为情地笑了笑。

  “这不是见了。”卢连璧也尽力地笑,心里忽然很难受。他和她曾经是那样
的亲近啊!

  “对不起,我得和你谈谈,当面谈……”乔果苦恼地摇着头。

  一种突如其来的温情攫住了卢连璧,他伤感地说:“好的,你跟我来。”

  卢连璧带着乔果出去了,罗金凤望着他们俩的背影,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在附近的雅心斋茶屋,卢连璧找了一个小小的隔间,面前两杯碧绿的清茶,
他们清清静静地谈起来。

  “我想,咱们是结束了。”乔果说。

  淡淡的,苦苦的,卢连璧点了点头。不无惋惜,也不无轻松。

  乔果的语调忽然又提了上来,“可是,不能这样就算完了吧?”。

  “……”卢连璧的心即刻提紧了。

  “我想要你,最后一次!”是一种乞求,有些无奈,还有些绝望。

  “嗯。”卢连璧应答着,不觉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要和刚开始的那些,一样。”又是那种任性,那种执拗。

  想起后来出现的那些力不从心的情形,卢连璧有些愧,有些怯,但还是肯定
地点了点头。

  乔果忽然掩面,哭了起来。

  “别,别。”卢连璧将手探过去,轻轻捻着对方的指尖。

  “你不知道,我离不开你。”乔果甩甩头发,仰起了脸。

  女人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悲伤,莫若说是苦恼。卢连璧有些意外,不知道该
说什么才好。

  “我的身体离不开你。”

  乔果的双眼是朝着卢连璧的,可是卢连璧却觉得乔果并非在看他。那目光穿
透了他,也穿透了木板壁,在探往一个遥不可知的地方。

  卢连璧好象懂了一点。那意思似乎是说,精神上可以离开了,离不开的是肉
体。

  “我要一样东西,请答应我。”乔果说。

  “当然,请讲。”卢连璧有些忐忑,不知道她会提出什么要求。可是,无论
什么要求,他都准备勉力而为。他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她,对她应该有所补尝。

  “我要一个玉笋。比着你自己的做,要和你的一模一样。”

  哦,这痴女人!——“好的。”卢连璧深深地感动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
体内苏醒。他挨过去,展开双臂,将女人揽入怀里。

  乔果发现自己的肉体又蠢蠢欲动了,这可恶的肉体……,她沉入了冥想,应
该掐死它,掐死这个贪婪的蠢货。

  女人实实在在地被卢连璧抱着,然而在他的感觉里却只是一个虚空。仿佛女
人并不在那儿,并不在他的双臂之中。

  卢连璧诧异起来,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

  女人就是在那一刻挣脱了出来。离去之前,她说:“咱们回头再联系吧,等
你给我做好了。”

  乔果刚一推开事务部的门,苗淑贞就叫起来:“啊,小乔,你回来了。快快
快,小甫在找你,让你一回来,就到他那儿去。”

  听到是安少甫要见她,乔果即刻去了总经理室。

  见到乔果进来,安少甫立刻从大班台后面站起身。“啊,乔果,坐坐坐。”

  乔果静静地坐下来,听对方发话。

  没有什么罗索话,安少甫接下来就说,“公司已经决定了,从今天起,你还
是回业务部去。那一摊子,还是由你负责。”

  “戴云虹呢?”

  “你是业务部第一经理。她是第二经理。”

  这好消息让乔果觉得太意外,她还想说什么,安少甫却果断地摆摆手,“写
字台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现在就去。业务部的工作最近很繁重,具体怎么操作,
你和小戴商量吧。”

  乔果就起身告辞,去了业务部。

  业务部果然摆了一张新的写字台。戴云虹笑着向走进来的乔果伸出手,“欢
迎欢迎,乔姐,欢迎你回来。”

  乔果在那张新的皮转椅上坐下来,说道:“云虹,告诉我,你和安少甫是怎
么回事?”

  戴云虹诡谲地笑了笑,“我还问你呢,你和刘仁杰是怎么回事?”

  乔果解释着,“什么都没有,真的。”

  “不会吧?”戴云虹说,“你不知道,天时苑又出麻烦了。必须你出马,去
找刘仁杰。”

  乔果说,“怎么可能?不是已经完工了嘛,广告打出去了,楼花都预售了。


  “就是这样才麻烦呢。当初安总不是为了扩大面积提高价位,没按规划局的
红线施工嘛,后来你去找了刘市长,才过了规划局的关。过了就完了吧,谁知道
前些时做最后的验收,又来了个综合验收组。市建委、规划局、土地局、房管局……
都来了人,一下子就卡住了。安总没少想办法,就是打不通刘仁杰。看来你不出
马,刘仁杰是不会买账的。”

  乔果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又回到了这个位置上。她不由得想起她和刘仁杰的
那些交往,想起对方那些始终不渝的深夜长谈,想起那浑厚的声音曾带给她的异
样的妙不可言的感觉和意境……

  望着呆呆愣愣的乔果,戴云虹拍着手说,“一提刘仁杰,瞧你那个样子吧。
唉,说实在的,他对你可是真好啊!”

  乔果心里暖融融地一动,继而就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

  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才对戴云虹说,“云虹,我明白了。安总说的‘业务部
最近工作很繁重’,指的就是这件事了。”

  “对。”

  “你放心,我现在就打电话。”

  乔果说完,果真拿起电话来,拨通了刘仁杰的手机。听出是乔果的声音,刘
仁杰很兴奋,正要缠缠绵绵地说那些兜圈子的情话,乔果却直截了当地说:“喂,
刘市长,你不是说你给我写好了唐婉的词,要我自己去拿吗?”

  “对呀,对呀。”

  “那我今天晚上去拿吧?”

  对方的语调忽然显得有些紧张,“今天,晚上?……”

  乔果说:“对,今天晚上。你说过的,最好是只有咱们俩。我有一件重要的
事情要找你办。”

  “重要的事?——”对方好象在猜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
“嗯嗯嗯,好啊好啊,不过嘛,你看这样,是不是——”

  对方在犹豫。

  乔果决然地说道:“那就说定了。晚上八点钟。我准时到你家。”

  讲完,就放下了电话。

  戴云虹在一旁竖起姆指说,“乔姐,我真服你了。”

  那天晚上,乔果果真去了刘仁杰的家。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早了一些,她登门
的时候,才不过七点刚过了几分。刘仁杰的夫人已经穿好了外衣,正要出门。在
客厅里,两个女人打了个照面,彼此不约而同地“哟”了一声。

  刘仁杰说,“怎么,你们俩认识?”

  夫人说,“你忘了,那回陪你到医院检查病,在大门口碰上了。你介绍过,
天时公司的小乔嘛。”

  唔,乔果终于也对上了号。没错,眼前这位刘仁杰的夫人,就是卢连璧拍在
录象带里的那个神情憔悴的小夏!

  乔果忽然有点儿可怜刘仁杰,于是就对那夫人说,“出去打网球啊?”

  夫人一愣,深深地盯了乔果一眼,然后答道:“早就不打了。有时候去去健
身房,蹦蹦健美操。”

  刘仁杰在一旁说,“小乔,你康大姐爱运动,爱玩。这不,又要去看晚会,
我是陪不住她呀。”

  乔果又知道了,邓飞河的这个女友原来姓康不姓夏。

  夫人拉拉毛尼风衣扯扯围巾,然后扬起右手掌,弹琴似的动动指头说,“小
乔,你们谈吧。我走了。”

  静得很。偌大一套房子里只有乔果和刘仁杰两个人。乔果坐在沙发上,闭上
了眼睛。

  擦擦拉拉地响,那是刘仁杰挨了上来。

  “别碰我,我想远远地看看你。”乔果仍旧闭着眼睛。

  她真是在远远地看着这套房间,看着这套房间里的这个人。客厅是很大的,
深棕色的皮沙发奶油色的羊毛地毯,厚重的茶几上摆着不锈钢咖啡具,很欧式很
现代。书房呢?

  墙上挂满了字画,铺着宣纸的红木案上有紫石砚,硕大的清瓷瓶里插着雀翎
和拂尘。有悠悠的乐声在响,是古筝在幽滑地拨弹么?是洞箫在呜呜地吹奏么?

  脚步声沉稳地响着,徘徊在这些房间里的这个男人,也是很欧式很现代,很
东方很清雅……

  这景象,乔果在心里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次。

  突如其来的拥抱和粗糙的摩擦,使乔果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于是,乔果看到
眼前那些暗青色的颗粒犹如在显微镜下一样,大得几近模糊。刮划出来的一条血
痕象红线虫一样在那些颗粒中爬着。

  对方在吻她。乔果任由他吻着,乔果来这里的内容原本就包括了亲吻。刘仁
杰向下吻她脖子的时候,乔果把那个部位伸得更长了。这样,她就能有机会更全
面地了解一下这个客厅。很遗憾,褪了色的木地板上并没有羊毛地毯,那个花哨
的玻璃茶几也远远谈不上什么厚重不厚重……

  唔,他真是一把好手,居然这么快捷地扯低了胸罩,吻住了乔果的乳头。

  “不能在这儿呀。到卧室去吧,到卧室——”乔果说。

  似乎插入了一个不该有的停顿,接下来才是“嗯,好。”

  乔果是闭着眼睛被他抱进卧室的,乔果想保留一份对卧室的想象。手臂和胸
乳觉得凉了,用做弥补的是温热的舔舐。大腿和脚也觉得凉了,继而也有舔舐来
做弥补。被子铺天盖地一般罩住了乔果,接着刘仁杰也拱了进来。

  乔果忍不住了,乔果伸出手,也来剥他。

  “别,别。”又是不该有的停顿,再加上不该有的阻拦。

  乔果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四周,卧室就是卧室,也就是个普通的卧室罢了。

  拦阻似乎没有了,乔果继续动手剥着,彼此终于完全平等。

  “要,要!——”乔果急切地说。

  她期望着得到,她等待挟着急雨的大台风。

  可是,没有台风的消息。

  乔果奇怪地低头看去,她看到一个萎靡不振的家伙,正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

  “……?”乔果把目光投向了男人。

  那是怎样的一种慌乱,那是怎样的一种愧疚!男人满面惭色,惶惶地说,
“对不起,我……”

  “不会的,来——”乔果欲要伸手相助,男人却躲缩了过去。

  “要吧……”乔果喃喃着。

  男人忽然把手探进枕下,等他再拿出来的时候,乔果赫然地看到了那个硕大
的玉笋。是那个血沁玉,斑斑的血痕在灯光的辉映下,仿佛还在闪滴。

  “不!——”乔果下意识地挥手打去,那玉笋滚落在地,铿然有声。

  男人两手撑着床,双膝跪着,垂下脑袋呆望着地上的武器。他被彻底打败了,
他象一个跪地求饶的俘虏。

  等男人再抬起头的时候,乔果看到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痛苦。“对不起,我不
行,请原谅,我的身体……”

  乔果思维混乱地听着对方的讲述。是的,糖尿病。是的,很严重。医生说,
对,饮食,还有生活方式。本来不是这种生活方式的,本来是工程师。不,本来
也没想做工程师的,本来喜欢书画,喜欢诗词。爱你,是真的。一个残缺的现实。
但却有一个完美的想象。想象中跟你做爱,非常好非常好……

  乔果无意识地听着,无意识地穿好了衣服。等到衣服完整地穿在了身上,意
识也变得完整了。

  她看了看依旧赤裸的男人,不禁微微一笑。也就是个普通的男人罢了,脱了
衣服,大家都一样。

  于是,她怜悯地说:“你穿起来好不好?”

  “行,行。”

  披挂整齐地坐好,仿佛各自又回复了生活中的角色。

  “你放心,你们公司的那件事情,我会安排人去处理。”刘仁杰说出这句话
的时候,又回复了市长的语气。

  该走了。

  可是,乔果忽然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书房?”

  “哦,对对对,我还没有给你那幅字。”刘仁杰拍拍自己的脑门。

  乔果随在他的身后,走进了书房。

  没有铺着宣纸的红木案桌。没有紫石砚。没有古瓷瓶。没有雀翎和拂尘。当
然也没有古筝和洞箫……。一面墙壁装修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书柜,中间的桌子上
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你看,这些都是我写的。”刘仁杰不无得意地指着挂在书柜门页上的几辐
字,“还有呢,在下面柜子里,没挂起来。”

  虽然乔果不懂书法,但她也看得出来,那些字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它们望上
去,就象用软头大签字笔抹在了贵宾签到簿上。

  乔果把刘仁杰送给他的那幅字卷了卷,夹在了腋下。

  刘仁杰一直把乔果送出门。分手的那一刻,刘仁杰站在台阶上说:“小乔,
好好走哇。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

  乔果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打不打电话,对于她已经无所谓。那些电话曾经带
给她的想象全都失却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拥有那些美妙的天地。这是她最
大的损失,她很后悔,她是真不应该到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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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等待挟着急雨的大台风

  “今晚不来,以后就不要再来了!”乔果的这句话深深地剌伤了卢连璧。一
个男人,他可以被女人乞求,女人的乞求甚至能让他付出生命。但是,他不可以
被女人逼迫,不可以被女人命令,女人的逼迫和命令带给他们的是屈辱,为了抗
拒这屈辱,他们甚至也能付出生命。

  卢连璧不是没有想过要到乔果那儿去,可是乔果的那个通牒给他划定了一个
界线:那天晚上没去,这就意味着以后不会再去。女人既然说得出,男人也就做
得到。

  甚至彼此连个电话也没有了。

  乔果出现的那天上午,天下着雨。是的,是雨而不是雪。冬雪还在人们的记
忆里,春雨已经悄然而至。卢连璧和太太正在“奇玉轩”忙着接待顾客,忽然大
门一晃,就见乔果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罗金凤如临大敌,正要紧张地上前去堵,
卢连璧伸手拨开妻子,自己迎了过去。

  卢连璧一边走,一边猜测着乔果的来意。虽然卢连璧与乔果的事情罗金凤早
已知晓,然而那毕竟是秘不示人的隐情。此刻,乔果在这里公然露面,也就有了
一种挑战的味道。

  面对面的时候,乔果嘴唇颤抖着说:“我想见你——”

  想必这不是她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她有点儿难为情地笑了笑。

  “这不是见了。”卢连璧也尽力地笑,心里忽然很难受。他和她曾经是那样
的亲近啊!

  “对不起,我得和你谈谈,当面谈……”乔果苦恼地摇着头。

  一种突如其来的温情攫住了卢连璧,他伤感地说:“好的,你跟我来。”

  卢连璧带着乔果出去了,罗金凤望着他们俩的背影,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在附近的雅心斋茶屋,卢连璧找了一个小小的隔间,面前两杯碧绿的清茶,
他们清清静静地谈起来。

  “我想,咱们是结束了。”乔果说。

  淡淡的,苦苦的,卢连璧点了点头。不无惋惜,也不无轻松。

  乔果的语调忽然又提了上来,“可是,不能这样就算完了吧?”。

  “……”卢连璧的心即刻提紧了。

  “我想要你,最后一次!”是一种乞求,有些无奈,还有些绝望。

  “嗯。”卢连璧应答着,不觉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要和刚开始的那些,一样。”又是那种任性,那种执拗。

  想起后来出现的那些力不从心的情形,卢连璧有些愧,有些怯,但还是肯定
地点了点头。

  乔果忽然掩面,哭了起来。

  “别,别。”卢连璧将手探过去,轻轻捻着对方的指尖。

  “你不知道,我离不开你。”乔果甩甩头发,仰起了脸。

  女人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悲伤,莫若说是苦恼。卢连璧有些意外,不知道该
说什么才好。

  “我的身体离不开你。”

  乔果的双眼是朝着卢连璧的,可是卢连璧却觉得乔果并非在看他。那目光穿
透了他,也穿透了木板壁,在探往一个遥不可知的地方。

  卢连璧好象懂了一点。那意思似乎是说,精神上可以离开了,离不开的是肉
体。

  “我要一样东西,请答应我。”乔果说。

  “当然,请讲。”卢连璧有些忐忑,不知道她会提出什么要求。可是,无论
什么要求,他都准备勉力而为。他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她,对她应该有所补尝。

  “我要一个玉笋。比着你自己的做,要和你的一模一样。”

  哦,这痴女人!——“好的。”卢连璧深深地感动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
体内苏醒。他挨过去,展开双臂,将女人揽入怀里。

  乔果发现自己的肉体又蠢蠢欲动了,这可恶的肉体……,她沉入了冥想,应
该掐死它,掐死这个贪婪的蠢货。

  女人实实在在地被卢连璧抱着,然而在他的感觉里却只是一个虚空。仿佛女
人并不在那儿,并不在他的双臂之中。

  卢连璧诧异起来,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

  女人就是在那一刻挣脱了出来。离去之前,她说:“咱们回头再联系吧,等
你给我做好了。”

  乔果刚一推开事务部的门,苗淑贞就叫起来:“啊,小乔,你回来了。快快
快,小甫在找你,让你一回来,就到他那儿去。”

  听到是安少甫要见她,乔果即刻去了总经理室。

  见到乔果进来,安少甫立刻从大班台后面站起身。“啊,乔果,坐坐坐。”

  乔果静静地坐下来,听对方发话。

  没有什么罗索话,安少甫接下来就说,“公司已经决定了,从今天起,你还
是回业务部去。那一摊子,还是由你负责。”

  “戴云虹呢?”

  “你是业务部第一经理。她是第二经理。”

  这好消息让乔果觉得太意外,她还想说什么,安少甫却果断地摆摆手,“写
字台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现在就去。业务部的工作最近很繁重,具体怎么操作,
你和小戴商量吧。”

  乔果就起身告辞,去了业务部。

  业务部果然摆了一张新的写字台。戴云虹笑着向走进来的乔果伸出手,“欢
迎欢迎,乔姐,欢迎你回来。”

  乔果在那张新的皮转椅上坐下来,说道:“云虹,告诉我,你和安少甫是怎
么回事?”

  戴云虹诡谲地笑了笑,“我还问你呢,你和刘仁杰是怎么回事?”

  乔果解释着,“什么都没有,真的。”

  “不会吧?”戴云虹说,“你不知道,天时苑又出麻烦了。必须你出马,去
找刘仁杰。”

  乔果说,“怎么可能?不是已经完工了嘛,广告打出去了,楼花都预售了。


  “就是这样才麻烦呢。当初安总不是为了扩大面积提高价位,没按规划局的
红线施工嘛,后来你去找了刘市长,才过了规划局的关。过了就完了吧,谁知道
前些时做最后的验收,又来了个综合验收组。市建委、规划局、土地局、房管局……
都来了人,一下子就卡住了。安总没少想办法,就是打不通刘仁杰。看来你不出
马,刘仁杰是不会买账的。”

  乔果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又回到了这个位置上。她不由得想起她和刘仁杰的
那些交往,想起对方那些始终不渝的深夜长谈,想起那浑厚的声音曾带给她的异
样的妙不可言的感觉和意境……

  望着呆呆愣愣的乔果,戴云虹拍着手说,“一提刘仁杰,瞧你那个样子吧。
唉,说实在的,他对你可是真好啊!”

  乔果心里暖融融地一动,继而就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

  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才对戴云虹说,“云虹,我明白了。安总说的‘业务部
最近工作很繁重’,指的就是这件事了。”

  “对。”

  “你放心,我现在就打电话。”

  乔果说完,果真拿起电话来,拨通了刘仁杰的手机。听出是乔果的声音,刘
仁杰很兴奋,正要缠缠绵绵地说那些兜圈子的情话,乔果却直截了当地说:“喂,
刘市长,你不是说你给我写好了唐婉的词,要我自己去拿吗?”

  “对呀,对呀。”

  “那我今天晚上去拿吧?”

  对方的语调忽然显得有些紧张,“今天,晚上?……”

  乔果说:“对,今天晚上。你说过的,最好是只有咱们俩。我有一件重要的
事情要找你办。”

  “重要的事?——”对方好象在猜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
“嗯嗯嗯,好啊好啊,不过嘛,你看这样,是不是——”

  对方在犹豫。

  乔果决然地说道:“那就说定了。晚上八点钟。我准时到你家。”

  讲完,就放下了电话。

  戴云虹在一旁竖起姆指说,“乔姐,我真服你了。”

  那天晚上,乔果果真去了刘仁杰的家。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早了一些,她登门
的时候,才不过七点刚过了几分。刘仁杰的夫人已经穿好了外衣,正要出门。在
客厅里,两个女人打了个照面,彼此不约而同地“哟”了一声。

  刘仁杰说,“怎么,你们俩认识?”

  夫人说,“你忘了,那回陪你到医院检查病,在大门口碰上了。你介绍过,
天时公司的小乔嘛。”

  唔,乔果终于也对上了号。没错,眼前这位刘仁杰的夫人,就是卢连璧拍在
录象带里的那个神情憔悴的小夏!

  乔果忽然有点儿可怜刘仁杰,于是就对那夫人说,“出去打网球啊?”

  夫人一愣,深深地盯了乔果一眼,然后答道:“早就不打了。有时候去去健
身房,蹦蹦健美操。”

  刘仁杰在一旁说,“小乔,你康大姐爱运动,爱玩。这不,又要去看晚会,
我是陪不住她呀。”

  乔果又知道了,邓飞河的这个女友原来姓康不姓夏。

  夫人拉拉毛尼风衣扯扯围巾,然后扬起右手掌,弹琴似的动动指头说,“小
乔,你们谈吧。我走了。”

  静得很。偌大一套房子里只有乔果和刘仁杰两个人。乔果坐在沙发上,闭上
了眼睛。

  擦擦拉拉地响,那是刘仁杰挨了上来。

  “别碰我,我想远远地看看你。”乔果仍旧闭着眼睛。

  她真是在远远地看着这套房间,看着这套房间里的这个人。客厅是很大的,
深棕色的皮沙发奶油色的羊毛地毯,厚重的茶几上摆着不锈钢咖啡具,很欧式很
现代。书房呢?

  墙上挂满了字画,铺着宣纸的红木案上有紫石砚,硕大的清瓷瓶里插着雀翎
和拂尘。有悠悠的乐声在响,是古筝在幽滑地拨弹么?是洞箫在呜呜地吹奏么?

  脚步声沉稳地响着,徘徊在这些房间里的这个男人,也是很欧式很现代,很
东方很清雅……

  这景象,乔果在心里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次。

  突如其来的拥抱和粗糙的摩擦,使乔果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于是,乔果看到
眼前那些暗青色的颗粒犹如在显微镜下一样,大得几近模糊。刮划出来的一条血
痕象红线虫一样在那些颗粒中爬着。

  对方在吻她。乔果任由他吻着,乔果来这里的内容原本就包括了亲吻。刘仁
杰向下吻她脖子的时候,乔果把那个部位伸得更长了。这样,她就能有机会更全
面地了解一下这个客厅。很遗憾,褪了色的木地板上并没有羊毛地毯,那个花哨
的玻璃茶几也远远谈不上什么厚重不厚重……

  唔,他真是一把好手,居然这么快捷地扯低了胸罩,吻住了乔果的乳头。

  “不能在这儿呀。到卧室去吧,到卧室——”乔果说。

  似乎插入了一个不该有的停顿,接下来才是“嗯,好。”

  乔果是闭着眼睛被他抱进卧室的,乔果想保留一份对卧室的想象。手臂和胸
乳觉得凉了,用做弥补的是温热的舔舐。大腿和脚也觉得凉了,继而也有舔舐来
做弥补。被子铺天盖地一般罩住了乔果,接着刘仁杰也拱了进来。

  乔果忍不住了,乔果伸出手,也来剥他。

  “别,别。”又是不该有的停顿,再加上不该有的阻拦。

  乔果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四周,卧室就是卧室,也就是个普通的卧室罢了。

  拦阻似乎没有了,乔果继续动手剥着,彼此终于完全平等。

  “要,要!——”乔果急切地说。

  她期望着得到,她等待挟着急雨的大台风。

  可是,没有台风的消息。

  乔果奇怪地低头看去,她看到一个萎靡不振的家伙,正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

  “……?”乔果把目光投向了男人。

  那是怎样的一种慌乱,那是怎样的一种愧疚!男人满面惭色,惶惶地说,
“对不起,我……”

  “不会的,来——”乔果欲要伸手相助,男人却躲缩了过去。

  “要吧……”乔果喃喃着。

  男人忽然把手探进枕下,等他再拿出来的时候,乔果赫然地看到了那个硕大
的玉笋。是那个血沁玉,斑斑的血痕在灯光的辉映下,仿佛还在闪滴。

  “不!——”乔果下意识地挥手打去,那玉笋滚落在地,铿然有声。

  男人两手撑着床,双膝跪着,垂下脑袋呆望着地上的武器。他被彻底打败了,
他象一个跪地求饶的俘虏。

  等男人再抬起头的时候,乔果看到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痛苦。“对不起,我不
行,请原谅,我的身体……”

  乔果思维混乱地听着对方的讲述。是的,糖尿病。是的,很严重。医生说,
对,饮食,还有生活方式。本来不是这种生活方式的,本来是工程师。不,本来
也没想做工程师的,本来喜欢书画,喜欢诗词。爱你,是真的。一个残缺的现实。
但却有一个完美的想象。想象中跟你做爱,非常好非常好……

  乔果无意识地听着,无意识地穿好了衣服。等到衣服完整地穿在了身上,意
识也变得完整了。

  她看了看依旧赤裸的男人,不禁微微一笑。也就是个普通的男人罢了,脱了
衣服,大家都一样。

  于是,她怜悯地说:“你穿起来好不好?”

  “行,行。”

  披挂整齐地坐好,仿佛各自又回复了生活中的角色。

  “你放心,你们公司的那件事情,我会安排人去处理。”刘仁杰说出这句话
的时候,又回复了市长的语气。

  该走了。

  可是,乔果忽然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书房?”

  “哦,对对对,我还没有给你那幅字。”刘仁杰拍拍自己的脑门。

  乔果随在他的身后,走进了书房。

  没有铺着宣纸的红木案桌。没有紫石砚。没有古瓷瓶。没有雀翎和拂尘。当
然也没有古筝和洞箫……。一面墙壁装修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书柜,中间的桌子上
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你看,这些都是我写的。”刘仁杰不无得意地指着挂在书柜门页上的几辐
字,“还有呢,在下面柜子里,没挂起来。”

  虽然乔果不懂书法,但她也看得出来,那些字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它们望上
去,就象用软头大签字笔抹在了贵宾签到簿上。

  乔果把刘仁杰送给他的那幅字卷了卷,夹在了腋下。

  刘仁杰一直把乔果送出门。分手的那一刻,刘仁杰站在台阶上说:“小乔,
好好走哇。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

  乔果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打不打电话,对于她已经无所谓。那些电话曾经带
给她的想象全都失却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拥有那些美妙的天地。这是她最
大的损失,她很后悔,她是真不应该到这里来的。

             第二十四章梦中人

  周末,乔果终于等来了卢连璧的电话。约好了当晚他到安雅的小巢来。放下
电话,乔果就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脑袋里却不停地响着,“最后一次,最后一
次,最后一次……”,这是乔果自己说的话,乔果要做到,乔果是信守诺言的。

  最后一次最宝贵。

  乔果对着镜子揉揉脸,镜子里的女人很憔悴,有两个黑黑的下眼袋。唉,老
是睡不好觉,吃药也不灵,乔果看了又看,长长地叹口气,然后站起身。

  最后一次当然不能掉以轻心,她要做做美容去。

  美尔雅美容院在开原大道上,乔果骑着自行车往那条路上走。经过十字路口
的时候,忽然发现往东一拐,不远的地方就是星云大师的往处。乔果不由自主地
将车把一晃,就拐了个弯儿。

  那大师见了乔果,劈头就是一句,“嗯,你的气色可是大不如前啊。”

  乔果叹口气说,“我就是想问问身体怎么样,我老是做梦。”

  大师说了,“梦非梦,实非实。你就是个梦中人。你此刻还在梦中。”

  乔果拍拍脸,摇摇头说,“不对吧,我现在醒着呢。”

  大师说,“醒了的人,才知道自己做了梦。你现在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
你还是在梦中啊。”

  乔果听了,将信将疑地说:“那,有什么办法让我从梦里醒来吗?”

  大师摇摇头,“梦中之人,就是做梦时象在醒着,醒的时候呢,又象是在做
梦。要想脱解,只有一个字,‘悟’。”

  乔果问,“怎么讲?”

  大师在手心里划着说,“来来,你瞧这个‘悟’字,就是‘吾心口’。让心
事从自己的心口处逸出,也就顿悟了。”

  乔果想了想,似乎是明白了,也就道谢告辞。

  刚刚出门骑上自行车,忽然又糊涂了。嗨,什么大师不大师的,就会胡说。
瞧,我这两条腿不是在蹬着吗?这辆自行车的轮子不是在转着吗?一切都清清楚
楚明明白白,怎么会是在做梦呢!

                ……

  卢连璧买了红葡萄酒买了几样卤菜,匆匆地赶到安雅小区九号楼。那时候,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他望望三单元那套房子的窗户,它们全都暗着。卢连璧心里有些奇怪,彼此
约好的时间,乔果怎么会不在屋里呢?拿出钥匙打开门,里边果然没有开灯。卢
连璧叫了一声,“果果?”有人回答,“嗯,我在这儿。”卢连璧伸手揿住了墙
壁上的开关,正要按下去。“别开灯。”黑暗中又传来了乔果的声音,仿佛她看
到了似的。

  卢连璧挨着起居室的墙壁往前走,又问了一句,“在哪儿呢?”“这儿呢。
”听清楚了,是在卧室里。

  卧室里也没有开灯,窗帘却和白天一样,是拉开的。屋外的灯光筛进来,犹
如淡淡的月色。乔果靠坐在床头柜旁边,那身影望上去象是一截树桩。

  卢连璧走过去说,“为什么不开灯?”

  “这样感觉好,我喜欢。”

  卢连璧挨着乔果坐下,然后摸住了她的手。手是凉的,很瘦。

  “你瘦了。”卢连璧怜惜地说。他把那手拿起来,贴在唇上。

  “这不是时尚么?骨相女人。”乔果淡淡一笑。

  卢连璧把脸贴上去,轻轻吻住了那笑着的嘴角。他看清楚了,女人的眼睛一
直是闭着的。她显得极度疲惫,极度困乏。

  “你困了?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睡下去更困,更难受。”

  “咱们吃什么?”

  “不想吃,不想做。”

  “那我去做——”卢连璧要站起身。

  “我不让你去——”乔果拉住了他。

  卢连璧又说,“我带的有葡萄酒,有卤菜。”

  乔果睁开了眼睛,“拿来吧。”

  一包一包的,就那么摊开在床头柜上。也不用酒杯,用嘴对着瓶口喝。

  “你看,这象不象月光?”乔果环顾着房间,“你带我去水目山,去卢庙的
那个夜晚,月色就是这个样子——”

  “嗯,有一点儿象。有一点儿。”卢连璧点点头。

  卢连璧其实看不到此刻出现在乔果眼前的景象,那些东西只属于乔果。乔果
又看到了水目山的月夜,那苍白的月色别具一种阴柔的激情。在那光亮下,静静
的山石、树丛、木桥、屋宇都隐含着一种神秘的骚动。“啊噢——”,一只猫领
唱了。“啊噢”“啊噢”,四下里有数不清的猫凑进来,它们怀着同一颗春心,
共唱着春的迷狂……

  乔果的眼神象月光下的猫一样闪着,是一种迷幻般的眼神。

  “你真迷人。”卢连璧说,他紧紧地抱吻着她。

  乔果被吻得透不出气,她又看到了三星车的后排座拉开后铺成的那张床,她
和卢连璧双双抱拥着,双双挤压着,躺在那张床上……

  乔果觉得口喝,她用力坐起来,伸手拿起了床头柜上的酒瓶。

  仰起脖子,她喝着。

  “给我来一点儿。”卢连璧伸出手。

  瓶子递了过去,卢连璧却没有倒出酒来。

  “我记得,你不能喝呀!”卢连璧惊奇地望望乔果。

  乔果笑着又闭上了眼睛。

  “你真美。”卢连璧说。

  “美吗?哪是你想象的。”

  闭着眼睛的乔果此时看到了木骷髅,戴在邓飞河脖子上的那个木猴子。眼窝
深陷,额头鼓凸,骨相毕露。小夏和邓飞河却说它美……

  乔果的双手揉搓着什么东西,对,是那根玉笋。乔果坐在汽车后排座上,将
它合在掌心里。乔果的手渐渐发热了,玉笋也热,就在掌心里蓬蓬勃勃地胀大。

  “哦——”卢连璧发出了呻吟声。

  乔果睁开眼睛,看到男人的手在脱着他自己的衣服,然后又来脱乔果。

  乔果说,“嘟嘟,你看这房间象不象你的三星车?”

  “象,象。”男人什么也没有看见,男人只顾忙着。

  乔果看到了,她看到汽车的前挡风玻璃是碎裂的,水箱哗哗地淌着水。前面
那棵大树呢,那棵大树偏着身子,被撞的那个地方露着白花花的骨茬。那是悬崖
边的一棵老树,老树的身后是黑幽幽的万丈深谷……

  真象在做梦。大师说得对,我是梦中人呢,乔果想。

  “果果,你感觉怎么样?”卢连璧喘息着。

  “好,好,象咱们的第一次——”乔果咬着牙说,“我们这是在悬崖上做爱
呢,我们要死了!”

  卢连璧仿佛感受到了这句话,他的动作更猛烈起来,有一种濒死般的疯狂。

  “啊——,啊——”乔果痉孪似的大叫。乔果有点儿昏眩了,乔果看到一个
硕大的猫影窜上屋脊,向着雌猫扑了过去。它们利齿相向,抓扯撕咬。

  乔果忽然睁开眼睛,翻坐在男人的身上。“嘟嘟,我要的玉笋呢,你给我的
玉笋?”

  “在这儿,就在提包里。”卢连璧指着床头柜上的手提袋。

  乔果偏偏身子,弯下腰,从手袋里把它拿了出来。

  “象吗?”男人打着趣说。

  乔果看看男人的下身,然后再看看玉笋,“嗯,不太象,”乔果蹙着眉说,
“你瞧这个尖儿,它太高傲了。你的呢,其实有点勾头。”

  “噢,你是要我低头认罪呀。好,我就让它低低头。”

  卢连璧说着,探手在旁边的裤带上取下了那柄昆吾刀。刮刮刻刻,不一会儿,
那昂起的部位果然低了许多。“认罪认罪——”男人拿着它频频地点着。

  乔果笑了笑,一把拿过了刀和玉笋。卢连璧没留意,那笑容其实有些凄厉。

  “这个,不大一样嘛。送给刘仁杰的那个,上面还有点东西。”乔果用手摩
挲着玉笋,忽然问道,“那叫——,什么呀?”

  “血沁斑,血沁玉。”

  “哦,血沁玉。”

  乔果点点头,似乎是要用心记住它。

  接下来的交欢,几近惊心动魄。

  乔果又看到了屋脊上玉石塑雕的角兽,它们象锅灶一样又暗又黑。在那些暗
的和黑的之间,纠缠着一只白猫和黑猫。那是交欢么?尖利的牙齿犹如相向的刀
剑,在月下闪着白光。咆哮是从喉底挤压出来的,听上去让人心寒。然后是腾跃
跌扑的缠斗,抓扯撕咬,凶暴恶残,在赴死般的巅峰中,完成了它们的交合……

  忽然,乔果右手的昆吾刀,已然划向了卢连璧的软腹!她拔出刀时,活泼泼
的血迸涌而出。仿佛为了堵住那伤口,乔果顺势将左手的玉笋塞了进去。

  “果,果?——”

  卢连璧睁大了眼睛,然后慢慢地合上。

  “嘟嘟!——”

  乔果扑在卢连璧的身上,拼命地拍打着他的脸庞。

  很久很久以来,乔果都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大师说得有道理,悟就是要
让心事从自己的心口逸出,现在最大的心事已经没有了,乔果觉得她一下子变得
很轻很轻。看看时间,居然已经是翌日的午后,乔果从大沙发上坐起来,慢慢地
穿好衣服,慢慢地整理好自己。

  该离开这儿了。离去之前,乔果又向卧室那边望了望。卧室的门紧紧地关着,
乔果却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乔果努力地想了想,好象已经记不起来昨晚发
生了什么,但又似乎对昨晚的什么还有些印象。已经发生的,都是应该发生的吧。
已经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好了。

  乔果骑着自行车在城区里走,她转了很长很长时间,才找到她和阮伟雄的那
个家。奇怪,那应该是个很熟悉的地方,怎么会一下子忘了?究竟是忘了,还是
犹豫着怕回去,乔果自己也弄不清楚。

  按了门铃,出来开门的是儿子宁宁。

  “妈妈!——”儿子扑上来,抱住了乔果。

  乔果说,“咦,你怎么没上课?”

  宁宁说,“妈妈,今天是星期天呀。”

  噢噢,今天是星期天,乔果这才想起来。

  乔果问,“你爸爸呢?”

  “爸爸在楼下赵阿姨家,说是一会儿就上来。”宁宁说,“我去叫他吧?”

  “不用不用,”乔果说,“那就等着吧。”

  宁宁是个乖孩子,宁宁一直自己在家里做作业。乔果说,“宁宁,先别写了,
让妈妈抱抱你好吗?”

  宁宁就不写了,让妈妈抱。母子俩就那么一直抱着,谁也不说话。

  也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

  乔果终于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宁宁忽然跳起来,往门口那边跑,“妈妈,妈妈,我去叫爸爸!——”

  乔果笑笑,就站在那儿等。

  不一会,宁宁又跑了进来,丧气地说,“楼下没有人,他们俩都不在。”

  真是和阮伟雄没缘份了,乔果自嘲地想着,然后和儿子道别。宁宁搂搂乔果
的脖子,叫一声“妈妈——”,嘴一撇,哭了。

  乔果没有眼泪,她使劲儿亲了亲儿子的脸蛋儿,然后就放开他,急匆匆地离
去。那样子,好象是要赶着去办一件紧要的事。

  乔果赶到北郊游乐园的时候,已经快到了下班时间。大型过山车刚刚停下,
过足了瘾的游客正惊魂初定地谈笑着,从各自的座位上走出来。乔果一眼就看到
了那位设备管理员,那个总是笑迷迷的老头儿,他正收拾东西,要锁操纵室的门。
乔果赶快跑过去说,“来呀,请给我买一张票。”

  老头儿回转身,摇摇头说,“明天来吧,下班了。”

  乔果只好求他,“帮帮忙吧,我赶了好远的路才过来的。”

  老头儿说,“你看,哪儿还有人嘛。总不能为你自己开一回呀。”

  乔果即刻把钱包打开,将里边的钱全都掏了出来。老头儿低着脑袋数钱,乔
果就跑过去,坐上了过山车。

  老头儿数过钱,又望望已经坐好的乔果,就笑着摇了摇脑袋,然后钻进了操
纵室。

  过山车加速了,过山车爬升起来,渐高渐快。乔果觉得身上的血流也渐疾渐
速,春潮一般地涌升而起。

  过山车升到了一个高峰,乔果的心被高高地提在峰顶。她又体会到了那种就
要掉下来、就怕掉下来的感觉。这不是那种要和卢连璧做爱之前的感觉吗?

  乔果被这感觉剌激得头晕目眩。

  它向下俯冲了,那是精神的俯冲,那是灵魂的俯冲。那是卢连璧在冲剌——,
乔果兴奋得尖叫起来。

  它懂得一张一弛,它懂得如何使剌激和快乐延续得更长,保持得更久。于是,
它再次变得平稳,再次显得从容不迫。它回旋着,变换着角度,更改着方向,迂
回曲折地重新积聚力量,重新酝酿着快乐。

  好了,它再次带着乔果腾升,比上一次更快更猛。

  就这样,它带着乔果一次又一次地平飞、攀升、滑翔、俯冲。乔果一次又一
次地缓和,一次又一次地绷紧,一次又一次地在晕眩中化羽化风。

  最终的高潮毫无疑问地留在最后的高度上,乔果在那一刻向下望了望,那有
七层楼高吧?那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悬崖陡壁!

  它带着乔果从那高度冲决而下,一泄如注,如狂如梦,欲仙欲死……

  “啊!——”

  乔果大叫着,她解开安全带,挺身向前一扑。于是,她就来到了空中,然后
象飞鸟一样,向坚硬的地面俯冲而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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